“前往京北的旅客请注意: 您乘坐的TY0340航班很快就要起飞了,还没有登机的最后两位旅客凌云飞、李心远，请立刻前往A60号登机口上飞机。这是本次航班最后一次登机广播。”
飞机舱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刻，拖曳着拉杆箱，热汗涔涔踉踉跄跄，凌云飞、李心远两步并作一步冲进客舱。仪态万方的空姐心急火燎一通操作猛如虎，沉重的舱门咣当一声紧紧关闭。
蹙起的眉头和紧皱的纹路凌乱不堪地拥挤在一起，好似揉搓变形的软橘子。一摊烂泥似地瘫在座位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李心远一时竟有语塞的窘迫，“稻草绳做裤腰带，尴尬啊。”
李心远是《财经周报》首席记者，凌云飞是地产上市公司开泰伟业副总裁。俊朗而不失英气，儒雅而不失威仪，温文尔雅的凌云飞是广大妙龄女郎心目中“高富帅”的现实增强版。这一次，凌云飞受邀前往西京市参加当地开发商蔚蓝地产周年庆活动，并在互动论坛环节做分享交流。蔚蓝地产周年庆活动由《财经周报》策划执行，李心远是互动论坛主持人，活动中途遭遇业主维权，300多业主长时间围堵在周年庆活动现场，导致凌云飞、李心远险些误机。
“您好，请问拖鞋在哪？”李心远刚一坐定就急着换拖鞋，慌忙之间狂奔一路，脚丫子都有点紧了。
头等舱空姐反应灵敏服务到位，燕语莺声，款款而来，轻俯腰身来了个标准的“蹲式服务”，膝盖一上一下，身体拔得挺直，空姐的下蹲深度刚好与李心远的目光保持平视状态，“李先生您好，这是您要的拖鞋。幸福而遇，相伴相惜，我是头等舱乘务员和春住。”
李心远怔怔而望，笑呵呵地打断空姐的问候，脱口道，“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眼神坦荡而愉悦，和春住羞赧一笑，“其实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小时候经常被同学们取笑。”
李心远愣了几秒，随即抿嘴偷笑。
尬聊了几句，和春住点赞道，“您的内存实在太强大了，居然能背出这首宋词，我的名字出自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如果有诗词大会，强烈建议您参加。我代表天涯航空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空调有点凉，给您加个毛毯吧。过一会儿，会调高空调温度，有任何需要，您随时叫我们。”
轻率脱掉鞋子换上轻软的航机拖鞋的一刹那，敏感的李心远分明觉察到了凌云飞投来的异样目光。
李心远下意识地将右脚压在了左脚上，刻意地把裸露在外的脚拇指进行了及时遮盖。
一条毛毯瞬间遮挡了所有的尴尬。
“刚才那位空姐说自己的名字，小时候经常被取笑，为什么呢？”眼眸中闪过困惑，凌云飞好奇地问。
李心远嘴唇蠕动，缓缓吐出一句话，“春住的谐音是蠢猪。”
挠了挠头皮，凌云飞轻轻地嗤笑一声。
飞机平飞之后，凌云飞站起身打开行李架，取出一本大部头。李心远眼神闪烁，敏锐地追问：“什么书？”
凌云飞把书的封面向李心远晃了晃，黑色封面四个深红色黑体字《二号首长》映入眼帘。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凌云飞和同僚们都在看《二号首长》，因为王胜伟推崇此书。王胜伟最擅长和官场打交道，他有两大爱好，一是琢磨官场的人与事，二是研究胡雪岩的成与败，王胜伟号称是国内最懂胡雪岩的民营企业家。
“落魄记者给省委书记当秘书，从此走上人生巅峰，这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凌云飞耸耸肩膀，笑意温和。
“其实，我也曾经有机会成为河东省的二号首长。”李心远情绪振奋，双眼炯炯有神。
“真的假的？我看你是犁地甩鞭子，尽吹牛。”一丝冷笑从凌云飞平淡的面庞缝隙飘散而出。“真的假的”是凌云飞的口头禅，经常挂在嘴边。
“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李心远故作神秘笑眯眯地说。
不经意间，凌云飞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李心远，“胡萝卜拌辣椒面，吃得出看不出，你还挺逗的。”
不知所以然的李心远懵了。
凌云飞一反常态地把头凑过来，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刚才为什么让空姐给你送拖鞋？你安的什么心？”
“啊？！怎么了？这是什么梗啊？”李心远沙哑着嗓音，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不知道？”凌云飞蹙紧眉头，冷冷地反问。
“不知道！”李心远身体笔管条直，定定地回了一句。
看着李心远满脸严肃的样子，凌云飞以极为低沉的细微声音说，“刚才给你送拖鞋的空乘和春住，是小三。”
“啊！难道你认识她？”李心远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两道剑眉异常紧凑地拢在一起。
凌云飞笑出声来，嘴咧得像一朵荷花，嘴角耷拉着，语气轻松，“每次执飞，每个乘务员都有自己的固定号位，号位就是工作分工，就是所负责的区域。一号是乘务长，二号负责后舱，三号负责头等舱，四五六号负责经济舱。所以，头等舱空姐在空乘组内部被称为‘小三’。机长是一机之长，空姐包括乘务长都得听机长的。如果某一天机长让空姐送拖鞋，这是带有猥琐意味的暗黑隐喻，意味着机长要和空姐玩潜规则。”
抬起头来露出诡秘的笑意，在李心远看来，“小三”的段子太素，他要给凌云飞讲的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黄段子：2300多年前，秦国出了个著名的姓芈的宣太后，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称为太后的女人。有一年，实力强大的楚怀王攻打弱小的韩国，韩襄王派遣谋士尚靳出使秦国，尚靳以唇亡齿寒的典故恳求秦国即刻发兵救援。出生在楚国丹阳的宣太后是楚怀王的胞妹，宣太后有一百个理由拒绝发救兵。单独召见时，宣太后竟以宫闱之事“调戏”尚靳：当年服侍秦惠文王时，大王把80斤的一条腿压在我身上，我会感到如泰山压顶一般沉重不堪。当大王把整个身体都压在我身上时，我却并不感觉到沉重，因为大王让我很舒服。发兵施救韩国，每天要耗费大量财物，这对我和秦国有什么好处？你得让我和秦国都感觉舒服才行。
凌云飞嘻嘻一乐，沉思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芈姓是非常古老的姓氏，曾是春秋时期楚国贵族的姓氏，是‘荆楚十八姓’之一，嫁给秦宣王后，她被封为八子。秦国的后宫分为八级：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虽然级别不高，但是秦惠文王很宠幸芈八子，芈八子生了三个皇子，醋意大发的皇后千方百计折磨芈八子。秦惠文王驾崩之后，皇后生的嫡子即位，这就是秦武王，芈八子在宫中的命运更加凄惨，芈八子的儿子赢稷还被秦武王送到燕国当人质。秦武王在位三年驾崩，秦武王没有子嗣，赢稷被迎回国内登基，这就是秦昭襄王。从此，芈八子也就是宣太后开始了长达41年的垂帘听政。”
抿了一口果汁润润嗓子，凌云飞不紧不慢地继续讲述：秦昭襄王执政期间，邻国义渠国经常袭扰秦国边境。义渠国暗中向魏国俯首称臣，并趁着魏、赵、韩、燕、楚围攻秦国之际也发兵攻秦，使得秦国元气大伤。当时的秦昭襄王年幼无知，加之秦国国力羸弱，为了安抚义渠国，宣太后想出的办法是和前来进贡的义渠王私通，将一段奇葩姐弟恋维持了30年，宣太后还为义渠王生了两个儿子。骁勇善战的义渠王终日沉溺于温柔乡，宣太后一面魅惑义渠王，一面加紧制定消灭义渠国的计划。公元前272年，宣太后将义渠王诓骗入宫，设伏将其杀死，宣太后还亲手斩杀了她和义渠王的两个私生子。随后，秦国发兵征讨，将盘踞陇西多年的义渠国一举荡平。
“用身体征服异族，用隐忍消灭仇寇，宣太后是不世出的狠角色。中国古代，有四位权力欲最强的女性，秦国宣太后，汉朝吕后，唐朝武则天，清朝慈禧太后，宣太后堪称狠辣第一人。宣太后不仅残忍，而且很是卑鄙。”李心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道。
“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这几句出自哪里？”凌云飞以询问的眼神看向李心远。
“诸葛亮《前出师表》。”李心远毫不犹豫地回答。
“古汉语里，卑是指平头百姓，鄙是指地处偏远。诸葛亮由叔父诸葛玄带大，诸葛玄当过豫章太守，相当于现在地级市的市长。诸葛亮在荆州长大，娶的是黄承彦的丑女，黄承彦是荆州有名的名门望族，他和刘表是连襟，刘表是荆州地方豪强的领袖人物。再说那位宣太后，她是楚国公主，生于楚国郢都，后来嫁到咸阳。诸葛亮算不得布衣，而是‘官宦世家’，宣太后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网红‘富二代’，诸葛亮和宣太后，既不‘卑’也不‘鄙’。”凌云飞晃着脑袋，故意拿腔拿调。
认真听完半晌无语，李心远的嘴角微微翘起，面部肌肉舒展开来，不禁发出一声赞叹。
“春秋末期越王勾践忍辱含垢跪舔吴王夫差，卧薪尝胆恢复国力，三千越甲终吞吴。吴国的托孤忠臣伍子胥反复提醒夫差不杀勾践、吴国必亡，伍子胥痛骂夫差昏聩，最终反遭赐死。伍子胥向吴王举荐了伯嚭，伯嚭此人，贪财好色贪佞为己，极尽谄媚取悦吴王夫差，屡进谗言害死伍子胥。伍子胥死后，曾经不可一世的吴国惨遭勾践所灭。宣太后、越王勾践、吴王夫差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深刻的职场真理：警惕时刻让你舒服的人，因为它可能时刻想着让你不舒服；感谢时刻让你不舒服的人，因为它可能时刻想着让你更舒服。罐子里咬王八，越咬越抽抽。我之所以离开服务了20年的创想公司，就是因为无法忍受内耗内斗、人事纷争。”凌云飞语调虽然平缓却寒意森森。
“你对房地产的走势和趋势有什么判断？”凌云飞露出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准确地说，凌云飞是在面试李心远，他在心里盘算“眼前这家伙是否适合在地产公司做品牌工作”。
“房子回归居住属性，远离投资状态，地产回归商业常态，拒绝暴利心态。这就是趋势。”李心远对房地产的现状和趋势做出了预判。
凌云飞没有接话而是话锋一转，“年年难过年年过，年年过得还不错。这是未来5-10年中国房地产行业的现状。以5年为限，京北的房价至少翻一倍。京北的学区房，能买几套买几套，借高利贷都要买，早买早受益。”
“学区房，心中的痛。我每天都在被称为宇宙中心的五道口晃悠，那里的学区房，一天一个价儿，真心买不起。我也赌5年后的京北房价翻个跟头，像贵公司深耕的新安县这样的四线城市可就没那么乐观了。”李心远一副揶揄的口气，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眼神。
“来开泰伟业，解决你的学区房首付。我们是连接长三角、对接大上海，以大上海为圆心，以50公里为半径向外划圈，这个范围内的城市才是我们的目标。”凌云飞表情倨傲带着几分得意。
“来开泰伟业，解决你的学区房首付”，这句话戳到了李心远腰眼和软肋。少一点理想主义、多一点市侩意识，李心远下定决心“死也要死在富人堆里”。记者的收入虽然不高，养家糊口没问题。脑筋活泛、笔头勤快的李心远摇着笔杆子一本本写书，日子过得还算宽展，活得还算硬朗周正。但是如果要说在京北买套像模像样的学区房，那真是“石头打天，自不量力”。
要想在京北买下学区房，就得想办法寻一份高收入的稳定工作。李心远痛苦地意识到，怀抱新闻理想的自己不得不向地产大亨王胜伟低头了。不过，想到一旦进入开泰伟业，就有机会靠近王胜伟，有助于解开郝华年坠楼之谜，李心远不禁有些激动。
时间是遗忘的水声，原本轰动一时的郝华年事件早已被刻意湮没，惟有李心远固执而顽强地试图打开盘桓心中的问号。
此时此刻，端坐飞机头等舱和凌云飞悠然谈论王胜伟，李心远眉宇之间依然纠缠着丝丝恨意。即使是从容漫谈王胜伟的今天，李心远依然能够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强烈压迫感。
李心远语速变得舒缓有序，似乎在尽力打捞着尘封的记忆，“王胜伟是黑白通吃、睚眦必报的狠角色，对我这个记者都敢上手段、使阴招，我有理由怀疑郝华年的死和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因果关系。因为年少时期经历过生活的艰辛，王胜伟其实很自卑，自卑到极致就是自傲、多疑、独断、狠厉。”
“郝华年？喔，我想起来了。”凌云飞猛的一怔，含混地应了一声。凌云飞浓眉一紧，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狡黠微笑，“李渔从乙方到了甲方，现在是开泰伟业联席总裁马建业的助理，李渔一直对品牌工作很感兴趣。听我一句劝，郝华年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阮吴力多年前就离开了新安，如今早已不知所踪，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喔，对了，李渔有个不雅的绰号‘红杏总助’，知道不？另外，为什么叫三浦盛世？为什么叫开泰伟业？”李心远双眼露出异样的光芒，冷不丁开始发问。
这回轮到凌云飞发呆发蒙了，他完全不知道‘红杏总助’、三浦盛世、开泰伟业的梗儿，面色一红语气生硬，“快说说，有啥来头？”
看着凌云飞一脸急切、求知若渴的神情，李心远强装镇静，得意地笑了，“郝华年的案子、‘红杏总助’的梗儿、三浦盛世的谜底我就先不揭了，那是李渔的糗事和王胜伟的秘密。先说说开泰伟业的来历，公司创始人是王胜伟、易安、马建业，这三位都属羊，这叫三羊开泰，羊既是阳也是祥，祥瑞吉祥生意昌隆，开泰就取自三羊开泰。一个公司只能有一个太阳，不可能三个太阳，王胜伟、马建业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连在一起是什么？就是伟业。我的判断是，尽管易安现在是上市公司总裁，但是恐怕要不了太久，马建业就会接任总裁。我还听说郝华年事件对王胜伟刺激很大，搞了个神神秘秘的D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