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冷,”顾嫣叹了口气,强拉着回客厅,顾宪坐下后,她轻声道:“是我不让池赟告诉你的。”
顾宪愣住:“为什么?”
“因为你在追嫂子啊。”顾嫣笑了笑,目光扫过程蕴微微发白的指尖,“七年前你为了我和顾家,放弃了喜欢的人,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弥补,我怎么敢耽误?”
程蕴猛地抬头,眼眶微红。
顾宪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嫣嫣,你比什么都重要。”
“可现在我有池赟了。”顾嫣握住哥哥的手,又轻轻牵过程蕴的指尖,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自己轻轻牵起池赟的手,笑眯眯给顾宪说,“哥,你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程蕴看着交叠的手,心脏像被撕成两半——
七年前,顾宪因为责任放弃她,她难过;七年后,又因为她错过妹妹的病情,她好也不开心。
庭院中银杏树的阴影漫进程蕴眼底,她凝视着交叠的三双手——顾嫣的手苍白如瓷,顾宪的骨节分明,而自己的指尖还沾着昨夜缝制样衣时染上的靛蓝。这抹蓝突然刺得她眼眶发疼,像有人把调色盘打翻在记忆里。
为什么非要比较?
七年前顾宪说分手的那个雨夜,她曾把设计稿撕成碎片扔进雨中,看墨迹在积水里晕成顾嫣病历单的轮廓。那时她恨透了这种比较,可如今却发现自己早已深陷泥沼——
顾宪为顾嫣放弃她时,她怨过顾嫣;顾宪为她错过顾嫣病榻时,她又开始恨自己。
这算什么?
程蕴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时装周后台的镁光灯、那些觥筹交错间夸她“新时代独立女性”的恭维,此刻碎成锋利的镜片,照出她最不堪的念头:原来她始终在丈量顾宪给顾嫣的关心是否多过给自己,像在称量金饰的克重。
寒风掠过银杏树,金黄叶子落在地上。
顾嫣总说这树像沙漠里落日余晖中的新娘,可程蕴此刻只觉得它像块裹尸布,正缓缓覆盖她自以为是的骄傲。
雌竞?
这个突然冒出的词让她浑身发颤。她想起上周在染坊,工人们休息时总讨论:“顾总对妹妹简直宠上天,也是顾小姐喜欢咱们村的布,顾总才常来的。以后程老师嫁过去会不会吃醋呀?”
她当时笑着摇头,此刻却惊觉——
原来她真的在比较。
她曾在无数个深夜翻看顾宪的朋友圈,比较顾宪为她挑咖啡豆时的专注,与给顾嫣试药时的焦灼;比较他给顾嫣庆生的九宫格和给自己随手拍的朝霞哪个更用心;甚至比较那条分手短信的字数,和顾嫣病历上他批注的密密麻麻。
她甚至偷偷嫉妒过顾嫣的病弱,仿佛那具孱弱身躯掠夺了本属于她的爱意。
顾宪的声音隐约传来:“小蕴有些着凉,给她杯热姜茶……”
原来,他知道。
王姨递上的咖啡在程蕴面前晃了一圈,又被端了下去。
原来爱从来不是量杯里的水,给多了这个就少了那个。
——就像顾宪的爱,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单选题。
她在满地晨光里,终于看清自己真正恐惧的:不是输给血缘,而是怕成为顾宪人生试卷上那道被轻易舍去的附加题。
程蕴忽然想起顾宪陪她在南省找土布的那个深夜。暴雨冲垮山路,他背着她蹚过泥石流,忽然说:“当年放弃你之后,我再也画不出日出的颜色。”那时他的脊背和现在一样滚烫,却不是为了顾嫣。
阳光漫过回廊,她看着顾宪给顾嫣披外套时颤抖的指尖——那不是对妹妹的怜惜,分明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如果七年前他选择爱情,此刻会不会也在为忽视亲情而愧疚?
她忽然抽回手,勉强笑道:“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转身的瞬间,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她不需要比顾嫣更重要,就像极光不必与阳光争辉。
顾嫣很好,她也不差。
人总想缝补所有人的遗憾,却不知有些裂痕本就会折射彩虹。
程蕴推开门,厨房里还飘着中药的苦香。
晨光透过纱帘落在大理石整理台上,那里摆着壶正煮的姜茶——是顾宪刚才吩咐王姨煮的,此刻正冒着微弱的热气。
她伸手去碰瓷碗边缘,指尖被烫得缩回。这温度像极了七年前顾宪最后一次牵她手时的触感,滚烫到近乎疼痛。
“小蕴。”
顾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程蕴没回头,却看见玻璃窗映出他凌乱的领口——方才抱着揍池赟时挣开的。
她忽然想起当年她给自己设计婚纱时,他故意把领口设计成不对称的裂帛状,说像“被撕碎的情书”。
“我订了明天回滇省的机票。”她背对着他整理刀具架,银质餐刀映出自己发红的眼眶,“新系列的面料还没收尾。”
刀架突然被按住,顾宪的手掌压在她手背上。他的体温透过玻璃柜门渗进来,混着极淡的血腥气——是揍池赟时擦破的指节。
“当年分手时我说的话……”他嗓子哑得厉害,“有一半是假的。”
程蕴盯着刀具上映出的两双眼,一双眼尾上挑藏着锋刃,一双垂睫如折翼的蝶:“比如哪句?”
“比如‘我不爱你了’。”
程蕴的手微微一颤,她没想到顾宪会在此时说出这句话。她缓缓转过身,对上顾宪深情又愧疚的目光。晨光从他身后漫进来,将他轮廓镀成暖金色,像南省雨夜他背她时晃在额角的头灯光晕。
就在这一瞬间,姜茶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开始沸腾起来。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泛起了阵阵涟漪。
水面上冒出了一串串小小的气泡,它们争先恐后地往上冒,像是一群调皮的孩子在比赛谁先到达水面。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在水面上炸裂开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顾宪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屋内的程蕴。他迈步走进厨房,径直走向柜子,翻找着杯子。
他关了热水壶,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姜茶倒入杯子中。热气腾腾的姜茶在杯子里翻滚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喝了吧。”他将茶杯塞进她冰凉的手,“你的手比冰块还凉。”
程蕴盯着杯中晃动的姜丝,突然笑了:“顾宪,你其实不用……”
“不用什么?”他忽然握住她染蓝的指尖,体温透过薄茧传来,“不用追出来?不用解释?还是不用爱你?”
程蕴猛地抽手,若无其事道:“你当年能放弃我,现在也能……”
“不能。”就在程蕴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顾宪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打断了她的话语。他的动作很轻柔,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程蕴惊讶地看着顾宪,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程蕴,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程蕴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目光,但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
在那一瞬间,程蕴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在顾宪的双眸之中。那是一张故作坚强的脸,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但实际上却隐藏着许多的难舍和脆弱。
“七年前我放弃的是爱情,不是爱你。”
程蕴怔住,想起顾嫣说过的:裂痕会折射彩虹。
“我欠嫣嫣的,是哥哥的债;我欠你的,”顾宪看着程蕴,“是男人该还的情。”
主卧
池赟用冰袋敷着淤青的下颌,声音闷闷的:“你哥下手真狠。”
“活该。”顾嫣戳他胸口,“谁让你不躲?我哥不会揍我,但对你,可不一定噢。”
池赟捉住她作乱的手,突然问:“当年我找你联姻时,你怎么确定就是我了?”
“因为你们池家人啊,”她歪头靠进池赟怀里,“连责任感都比别人执拗。”
池赟下巴还泛着青紫,声音却带着笑:“顾嫣,你成精了?”
“程蕴姐需要的从来不是赢过我,”顾嫣接过冰袋,从床头柜里拿出小药箱,“而是赢过那个被困在七年前的自己。”
池赟坐在床沿,下颌的青紫在晨光里显得愈发狰狞。顾嫣取出收纳箱里的药,蘸着药膏的指尖落在他唇角,像蝴蝶停在将熄的灰烬上。
“疼吗?”她问。
“你哥手劲不如二十岁,也对,他都三十多了,老了。”他试图笑,却扯痛伤口,“为什么非要告诉他‘你有我了’?”
顾嫣旋紧药罐,琉璃盖与瓷瓶碰撞出清响。
窗外银杏叶沙沙作响,她沉默片刻,忽然说:“小时候奶奶教我养蚕,说蚕作茧不是困住自己,是要等翅膀硬了破茧。”
池赟抓住她手腕:“你是说顾家是你的茧?”
“不,”顾嫣转身望向梳妆镜,镜中映出她脖颈淡青的血管,“我是他们的茧。”
药膏的薄荷味在两人之间弥漫,顾嫣轻轻挣开他的手,棉签点在他伤口:“哥这些年……太累了。”
她指尖的温度比药还凉,声音却温柔得像在讲童话:“小时候我每次发病,他都整夜跪在床边数我的呼吸。十二岁那年我昏迷三天,他攥着我的手说‘嫣嫣要是走了,哥哥也不活了’。”
药棉突然被血渍浸透,池赟这才发现自己的拳头不知何时攥出了血。棉签悬在半空,药膏滴落在真丝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