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赟离开老宅时,夜色已深。
黑色迈巴赫无声滑入车流,车窗外的霓虹像被雨水晕开的颜料,在玻璃上拖出长长的色带。
他降下车窗,初春的风裹着细碎的雨丝灌进来,带着城市特有的铁锈味。
司机从后视镜偷瞄老板——池赟的领带早不知扔在哪了,衬衫领口敞着,露出锁骨上一道淡疤。那是十二岁替池贝贝挡花瓶留下的。
“随便开。”他闭着眼说。
车子漫无目的地穿过金融区璀璨的楼宇,穿过旧城区斑驳的巷弄,最后停在灼华园门口。
池赟才发现,原来身体比理智更早做出选择。
灼华园7号的主卧亮着灯,暖黄的灯光透过纱帘,在花园石板路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池赟站在香樟树下,摸出烟盒才发现已经空了。顾嫣不喜欢烟味儿,从他们确定婚姻关系那天起,他就很少抽烟,渐渐的就习惯了,久而久之,烟盒就成了摆设。
他记得池贝贝小时候怕黑,非要他念完三本童话书才肯睡,他那时还是青葱少年,哪有心思念那些甜腻腻的童话故事,总是黑着脸叫池贝贝“闭眼、睡觉”。
现在池贝贝二十四岁了,依然留着夜灯睡觉。
“24小时盯紧小姐,不许任何人接近她。包括池家其他人。”他对阴影里的保镖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器,“王世坤的人要是敢靠近……”
他没说完,但保镖看见老板碾碎空烟盒的指节泛出青白色。
灼华园6号的智能锁识别出男主人,发出“滴”的轻响。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照出一室冷寂。意大利进口的灰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却映不出半点人气。
池赟扯开领口,昂贵的丝绒西装随手扔在沙发上——那里还搭着顾嫣的羊绒披肩。
他盯着那条烟灰色的披肩看了很久,突然抓起茶几上的凉水壶直接灌。水流顺着下巴淌到胸口,冰得他打了个寒战。
明明顾嫣也是清冷的性子,平时话也不多说,可她还在时的房子,连空气都是暖的。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医院护理组的例行汇报。
池赟划开消息,顾嫣今天的血氧饱和度比昨天高了2个百分点。
这个数字让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时,视频通话的界面已经在屏幕上跳动,幸好,才8点多。
铃声响到第三下才被接起,镜头晃了晃,出现顾嫣苍白的脸。
她靠在病床头,背后是医院惨白的墙壁,可那双眼睛笑起来时,依然像盛着月光。
“池总深夜查岗?”她声音轻软,带着术后特有的气音。
池赟的拇指无意识摩挲屏幕,仿佛这样就能碰到她的脸:“吵醒你了?”
“本来就睡不着。”顾嫣把手机支在膝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看起来很开心。
池赟突然说不出话。他该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一切,该商量怎么处理王世坤,该问她血氧为什么波动……可此刻他只想穿过屏幕,把脸埋进她带着药香的颈窝。
顾嫣却像察觉什么,忽然问:“你有心事了?”
“嗯。”他声音发闷。他已经不需要问顾嫣是怎么看出来他心情不好的,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早已修练得登峰造极,一般人根本猜不出他的心思。
但顾嫣不一样,她就能看出来。
她看人从不用眼,她用心。
“你站在窗边的样子……”顾嫣忽然笑起来,“特别像《小王子》里守着玫瑰的狐狸。”
这个比喻让池赟眼眶发烫。他转身走向落地窗,让月光笼罩自己:“顾嫣。”
“嗯?”
“我扯开了池家的遮羞布。我和我爸、二叔,撕破脸了。”
视频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顾嫣把手机拿近了,镜头里她的瞳孔清澈见底:“疼吗?”
就这两个字,让池赟筑了一整天的堤坝轰然倒塌。
视频里的呼吸声忽然变得很轻。
顾嫣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的丝线——青金色丝绦缠在苍白的指节上,像月光锁住寒潭。
她望着屏幕里男人被夜色削瘦的轮廓,忽然想起今年大年初一那夜,池赟也是这样站在落地窗前,绷着一身孤绝。
“疼吗?”她又问了一遍。
池赟的喉结在月光下滚动,像困住一声叹息的锁。他转身背对镜头,肩膀的线条割裂了窗外的霓虹:“我把池家最脏的脓疮都剜出来了……可流出来的血,还是脏的。”
顾嫣的指尖轻轻点在屏幕上,仿佛隔着千里也能触到他的温度:“疼就对了。”
池赟猛地回头。
“你见过缂丝匠人补古画吗?”顾嫣忽然举起手中的丝绦,青金两色在冷白的病房灯光下泛着幽光,“那些千年古绢早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可老师傅偏要一梭子一梭子地填。”
她垂眸挑开一缕断线,声音轻得像在说梦话:“每补一个虫洞,都要把腐肉似的旧绢生生扯开,疼得整幅画都在颤。”
池赟的影子投在落地窗上,与她的影子在屏幕里重叠:“然后呢?”
“然后……”顾嫣忽然抬眼,瞳孔亮得惊人,“等新丝长进经纬里,那些被扯烂的地方,反而成了最结实的部分。”
病房的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某种隐秘的倒计时。
池赟忽然逼近镜头,额角几乎贴上屏幕:“你会一直……”
“池赟。”顾嫣轻声打断他,丝线突然缠紧了手指,“你看过敦煌的供养人画像吗?”
他怔住。
“那些画匠在壁画角落描上自己的模样,千年过去,佛陀的脸剥落了,供养人的衣冠却还鲜亮。”她松开绞紧的丝线,指尖泛着缺氧的淡紫,“你说,是画匠在陪佛陀,还是佛陀在陪画匠?”
月光穿过病房的百叶窗,在她脸上割出细碎的光痕。
“顾嫣!”他几乎是仓皇地抓住这个称呼,像抓住悬崖边的藤蔓,“我要听你亲口说……”
监测仪的滴答声忽然变快,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
顾嫣望着屏幕里男人泛红的眼尾,忽然笑起来。
“池赟,”她声音像浸了月光的丝绸,“今晚月色真美……”
池赟怔住,抬头看向窗外,弯月如勾、朦胧幽远,几乎看不见月光。
这样的月色美吗?
在池赟看不见的地方,顾嫣微微一笑,她不会告诉池赟,昨天程蕴来看她了。
程蕴坐在病床边削苹果,刀刃在果皮上划出连绵不断的螺旋。
“顾宪最近天天往我工作室送花。”她突然开口,刀尖微微一挑,果皮断裂,“烦死了。”
顾嫣靠在床头,指尖绕着输液管打转:“他是认真的。我劝了,劝不动。”
“是吗?”程蕴冷笑,“那当初是谁让我拿着钱出国的?”
苹果皮掉进垃圾桶,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顾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你出国吗?如果这件事情他还没有解决清楚,我可以再解释一遍。”
程蕴忽然放下水果刀,避开了顾嫣的问题,直视她的眼睛:“说起来,你才让我想不通。”
“以你的性格,就算池赟和白妍真有什么,大不了离婚。只要你想离,顾家还能压着你咽下这口气吗?
你们本来就是商业联姻,为什么会被气到发病?”
病房里的监测仪“滴——”地拉长了一声。
顾嫣的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被单。
她当然可以给出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池顾两家的合作、恒泰的股价、爷爷奶奶的身体……
但真正的原因,她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
因为她动心了。
她不是草木,池赟做到了她对丈夫的所有期许,对她又极尽温柔。爱到哪怕这场婚姻始于利益,她也无法忍受成为他生命里的过客。
“别想着瞒我,你生没生气,贝贝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吗?”程蕴盯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叹了口气:“你该不会……”
“师姐。”顾嫣轻声打断,“苹果氧化了。”
褐色的锈斑正在果肉上蔓延,像某种不可逆的病变。
视频通话里的池赟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的声音透过电子设备传来,带着罕见的脆弱。
顾嫣望着屏幕里男人泛红的眼尾,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带他去看缂丝的场景——
年轻的匠人将金线埋进破损的古画,说:“这些丝线会活得比我们所有人都长。”
当时池赟站在她身后,呼吸拂过她发顶:“那我们呢?”
她始终没有回答。
就像现在,她只能将丝线缠成∞的形状,却不敢说那个字。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
池赟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而她的命运早已被装进药盒,分装在早中晚三个格子里。
监测仪突然发出警报,护士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在画面切断前的最后一秒,顾嫣看见池赟的手徒劳地伸向屏幕,仿佛想抓住什么。
就从前她无数次晕倒时,冲过来接住她的顾宪,他也是这样颤抖的手。
监测仪突然发出刺耳鸣响,护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画面剧烈晃动,最后定格在天花板惨白的顶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