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展馆内,恒温玻璃柜折射出的冷光在池赟的定制西装上流淌。他站在十二扇缂丝屏风前,目光却落在顾嫣执放大镜的手上——那纤细的腕骨在专业动作中显出意外的力度。
“龙睛用了双股孔雀羽线。”顾嫣的镊子尖挑起半根金丝,在灯光下转动,“看这捻金工艺,0.1毫米的金箔缠蚕丝,断代应该是……”
手机震动打断了她。
池赟瞥见来电显示“林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林珣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如果不是十万火急,不会在他休息时给他打电话。
“我去接个电话。”池赟匆匆离开,还不忘向交待顾嫣。
他一使眼色,几个保镖立刻明白:看紧太太。
此时的顾嫣哪里顾得上池赟,说了句“去吧”,又再次沉浸在丝绸的世界。
池赟也不生气,他的心思都在电话上,根本没空想顾嫣的反应。
等他回来时,顾嫣已站在一幅明代天华锦前。有个穿鸦青色西装的短发女子正背对几位国际友人讲解:“这种戗色法失传三百年,我们试了七百多种丝线...”
"程师姐。"顾嫣轻声唤道。
女人转身时,鸦青色西装裁出锋利的肩线,栗色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耳垂上两枚银质绣针耳环寒光凛凛,原本的眉眼弯弯和明媚笑容当即消散:“顾小姐。”她的视线扫过池赟,像裁缝审视一块不合心意的布料,“这位是?”
顾嫣回头,才发现池赟已经回来了。
“我先生池赟。”顾嫣的钻戒在展柜玻璃上折射出光斑,又向池赟介绍:“新锐设计师程蕴,刚拿了国际大奖。是我师姐。”
程蕴。
池赟在脑海中检索这个名字,确认自己并不认识这位设计师。
“师姐最近接私人定制吗?”
程蕴淡淡一笑,丝毫没有师姐对师妹的熟拈:“我的设计需要工作室环境才能呈现最佳效果。”她看了眼池赟,补充道:“如果顾小姐方便……”
“她不便出门。”池赟截断话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那里本该有枚袖扣,今早却被顾嫣以“太严肃”为由取下了。
程蕴忽然笑了,从手包抽出口红补妆:“池先生,我的设计不是外卖。”镜面外壳反射出顾嫣颈间的青金石项链——与当年顾宪送她的毕业礼如出一辙。
顾嫣适时按住池赟手臂:“师姐的工作室在兰皋路,我想看那棵百年紫藤。”
池赟没再说什么,算是答应了。
从手包里取出名片递给顾嫣,程蕴淡淡道:“明天下午三点。过时不候。”
回程车上,池赟扯松领带:“恒泰的合作方里,还没人敢这么拒绝我。”
顾嫣闻言轻笑:“程师姐给某国的王妃改过婚纱。她有这个资本。”
“你倒是了解。”池赟望向窗外,银杏大道的金色让他想起程蕴靴子上的铆钉——与顾嫣偏爱的温润丝质手工艺品截然不同。
“程师姐的设计就像金缮。”她指尖抚过池赟僵硬的肩线,“把伤痕变成艺术品。”
池赟突然抓住她手腕。医疗手环硌在掌心,提醒着他顾嫣的脆弱:“你对她过分关注了。”
医疗手环的警报声在车厢突兀响起。
“吃醋了?”顾嫣像是没有听见警报声。眨眨眼,在池赟松手瞬间抽回手腕,“池总该不会以为……”
“停车!”池赟突然喝道。
车停在老字号药铺前,他摔门而去,五分钟后拎着药包回来,冷着脸塞给顾嫣:“枇杷膏。”
顾嫣嗅到药包底层的龙角散气息——这是治疗咳嗽的古方。她望着池赟紧绷的侧脸,忽然懂了什么。
“接下来去哪?”她发间沾了丝棉絮,像朵误入乌云的蒲公英。
池赟伸手拂去那抹白:“医院。”
顾嫣的笑容僵了瞬。
“例行复查。”他补充道,指尖无意识摩挲后座真皮座椅,“陈医生新引进了瑞士的免疫疗法。”
车窗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顾嫣望着后视镜里逐渐变小的工坊招牌,忽然道:“其实不必……”
“恒泰在苏黎世有分部。”池赟打断她,语气像在讨论季度报表,“疗程期间,你可以住我母亲的房子——那里有全欧洲最好的恒温系统。”
顾嫣怔住。她见过那栋别墅的照片——池母一掷千金修建的玻璃房子,坐落在阿尔卑斯山麓的雪松林中,像颗被刻意遗忘的水晶。
“为什么?”她轻声问。
红灯亮起,池赟的侧脸在霓虹中明灭不定。他降下车窗,秋风吹散他接下来的话:“你爷爷说过,缂丝要经固纬活。”
顾嫣忽然懂了。
这场婚姻里,他是稳如磐石的经线,为她撑起所有任性的可能。而她只需要做那根自由的纬线,在既定框架里绚烂。
车驶入医院林荫道时,顾嫣突然倾身,将一个丝绒小盒塞进他西装口袋。
“本来想你生日那天送的。”她眨眨眼,“提前预支了。”
池赟打开盒子——是枚袖扣,青金石底座上嵌着粒极小的琥珀,内部封存着半片银杏叶。
“经线先生。”顾嫣用指尖点了点琥珀,“别忘了,纬线也会心疼。”
阳光穿过琥珀,在他掌心投下叶脉的阴影。池赟忽然想起顾爷爷的另一句话:
“真正的好缎子,经线纬线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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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走廊灯光冷白,池赟盯着手中的检查报告,纸张边缘在他指腹下微微发皱。各项指标后的向上箭头像一串小小的胜利旗帜。
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抬头时正对上顾嫣倚窗而立的侧影。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秋阳穿过她的发丝,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单薄,像是随时会融进那片淡金色的余晖里。
“医生说如果不感冒,你可以停药两周。”池赟将报告折好放进公文包,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季度财报,“但免疫抑制剂不能断。”
顾嫣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医疗手环。
她不知道,池赟的平静下藏着什么——他公文包夹层里还放着苏黎世医疗中心的预约单,那是他今早亲自确认过的。
回程的车上,顾嫣靠着窗昏昏欲睡。池赟调高了空调温度,顺手将西装外套盖在她膝头。外套上残留的雪松气息混着淡淡的龙涎香,是池赟惯用的那款古龙水,冷冽却莫名让人安心。
两位阿姨早早等在门口,还给顾嫣煨了她喜欢的小米粥。
顾嫣欢欢喜喜喝了一碗,大赞刘姨手艺更好了,乐得刘姨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一旁的王姨看着慢条斯理吃晚饭的池赟很惆怅,俩人是一起出去的,怎么顾小姐就记得给她们发消息说大概几点回来,他们池大少连屁都不放一个呢?
这就是照顾少爷和小姐的区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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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的座钟敲过第九下时,池赟终于合上最后一份文件。他揉了揉眉心,起身时发现卧室的门缝下仍漏出一线暖光。
推开门,顾嫣正靠在床头打瞌睡,暖黄的灯光笼着她半边侧脸,睫毛在眼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听到动静,她抬头,朦胧睡眼带着细碎的光:“忙完了?”
池赟的心“咯噔”一下,站在门口没动:“困了就休息。”
“我妈妈以前也会等我爸爸下班。”顾嫣合上书,打着哈欠解释,“有时候等到凌晨,就为了说一句‘回来了’。”
池赟皱眉:“你不需要这样。”他似乎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又温声解释了一句:“你身体更重要。”
“我知道。”顾嫣轻笑,“但我不想要一个只会例行公事的丈夫,时间越长越像是设定好程序的AI,每天雷打不动的跟我说‘早上好’。”
房间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鎏金座钟的滴答声在流淌。
池赟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摆着他今早取下的袖扣,旁边是顾嫣喝了一半的参茶,杯底沉着两片陈皮。
他忽然想起顾爷爷的话:“婚姻如缂丝,经线纬线都疼。”
窗外秋风掠过树梢,掀起一阵沙沙的轻响。
顾嫣忽然倾身,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的眉心:“池赟,我不是你并购案里的一个项目,不需要你事事规划周全。”
她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药香,拂过他紧绷的下颌:“我要的很简单——你来找我谈婚事那天我就告诉过你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片落叶,“我想知道,婚姻是什么样子的。”
池赟定定看着她,忽然伸手关掉了台灯。
黑暗中,他吻住她的唇,动作罕见地失了分寸,像是要把那些说不出口的情绪都倾注在这个吻里。
顾嫣在他唇间尝到了咖啡的苦和龙涎香的冷,还有更深处的,某种灼热的、鲜活的温度。
“记住了。”分开时,池赟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嗓音沙哑,“以后……我注意。”
月光透过纱帘,在床单上勾勒出两人的身影。
顾嫣想,或许这就是婚姻——不是经线与纬线的博弈,而是在黑暗里,依然能准确找到彼此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