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池赟晨跑回来时,发现餐桌上多了杯冒着热气的陈皮拿铁。杯垫是顾嫣用缂丝边角料做的,上面绣着两片交叠的银杏。
王姨笑着递过毛巾:“太太说您昨晚熬夜,咖啡里加了安神的洋甘菊。”
池赟端起杯子,在杯底发现一张小便签:
【经线先生:今天记得戴我送的袖扣。——纬线】
阳光穿过落地窗,在咖啡表面投下细碎的金斑。池赟忽然觉得,这个秋晨比往常都要暖。
中午十二点四十三分,恒泰寰宇顶层的会议室里,池赟合上最后一份项目报告。
秋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恒泰大厦的玻璃幕墙上,像一串串断了线的水晶珠帘。池赟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模糊的城市轮廓,忽然觉得心头莫名空了一块。
落地窗外,细密的雨丝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将整座城市笼罩在朦胧的水雾里。
市场部经理推门而入,身上带着潮湿的雨气,西装肩头洇出深色的水痕。
“池总,寰宇臻栖酒店的第四季度营销方案——”
池赟忽然抬手打断他。
雨。
今天下午三点。
程蕴的工作室。
他猛地站起身,黑色办公椅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市场部经理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文件差点脱手。
池赟已经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太太出门了吗?”他问,声音比平时沉了三分。
电话那头,王姨的声音带着笑意:“没有呢,太太在书房看书,刚才许助理来了一趟。”
许助理,许琳,是顾嫣的私人助理,她每个月都会来见顾嫣,向她汇报工作。池赟实在不明白,顾嫣给许琳能安排什么工作?
池赟挂断电话,眉头却皱得更紧。
不对劲。
顾嫣不是会爽约的人,尤其是对程蕴那样难约的设计师。
他重新拿起手机,指尖悬在顾嫣的号码上方,却忽然停住。
——如果她真的没去,这个电话会显得他多疑。
——如果她去了……
雨丝斜斜地划过兰路的梧桐,顾宪撑着一把黑伞,站在Y工作室的玻璃门前。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台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本该拒绝顾嫣的请求。
可当她苍白着脸,轻声说:“哥,我有点累,你替我去吧”时,他连一秒都没犹豫就答应了。
现在,他盯着玻璃门后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忽然觉得命运真是讽刺——七年前他为了妹妹放弃程蕴,七年后妹妹却亲手把他推回程蕴面前。
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幕墙上,模糊了窗外的紫藤架。顾宪站在工作室门口,黑色大衣肩头沾着细密的水珠,指尖悬在门铃上方,迟迟未按下去。
七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
程蕴把支票甩在他脸上,骂他“渣男”,骂他“虚伪”,最后红着眼眶摔门而去。
他犹豫片刻,门铃清脆地响起。
程蕴背对着门口,正在调整一件礼服裙的腰线。
鸦青色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耳垂上的银针耳环泛着冷光。她手里还拿着一把裁缝剪,锋利的刀尖在灯光下闪过一瞬的寒芒。
原来的长发变短发,被她别在耳后,露出一枚银质绣针耳环,寒光凛冽。
顾宪的目光掠过她耳后——那里本该有颗朱砂痣,如今被玫瑰纹身覆盖。他记得二十三岁那年初见程蕴,她在图书馆睡着时,那粒朱砂如何被夕阳染成琥珀。
“顾小姐迟到了。”她头也没回,语气冷淡,“我说过,过时不候。”
望着背对自己整理丝帛的身影,顾宪喉结滚动数下才发出声音:“她今天来不了。”
程蕴的手骤然顿住。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顾宪脸上时,瞳孔微微收缩。
七年光阴在她眼里一闪而过,最终化作一抹讥诮的笑:“顾总?”
顾宪站在雨幕与室内的交界处,肩头沾着细碎的水珠。他穿着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像是刚从某个重要会议上抽身而来。
他还是老样子。
程蕴想。
连袖口那枚青金石袖扣都没变。
“嫣嫣身体不舒服。”顾宪走进来,顺手将伞放进门口的铜制伞架,“她托我来选礼服。”
程蕴冷笑一声,侧身让开一条缝:“进来吧,别把地毯弄湿。”
工作室里,衣架上陈列着几件未完成的样衣。
顾宪的目光扫过那些设计稿——凌厉的剪裁,大胆的配色,和他记忆里那个喜欢在裙摆绣星星的女孩截然不同。
“顾嫣要什么样的?”程蕴背对着他,手指在一排面料上滑动,语气公事公办。
“她没说。”顾宪顿了顿,“你按你的想法来。”
程蕴的手指停在一卷孔雀蓝的真丝上,忽然笑了:“顾总还是老样子,替别人做决定上瘾?”
顾宪沉默。
“要一件特别的。”顾宪的目光扫过工作室的陈列——墙上挂着她的设计手稿,桌上摆着几件半成品礼服,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台老式缝纫机。
一切都和七年前一样。
除了她看他时的眼神。
程蕴拿起素描本,随手翻了几页:“特别?多特别?”
“能让她在下周池家晚宴上站稳脚跟的特别。”
程蕴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在她指尖发出轻微的脆响。她抬头,眼底闪过一丝锐利:“顾总,您妹妹嫁的是池赟,不是龙潭虎穴。”
“有区别吗?”顾宪淡淡反问。
两人对视一秒,程蕴忽然笑了。
她合上素描本,从抽屉里取出一卷布料样本,哗啦一声铺在桌上:“这件怎么样?‘荆棘玫瑰’系列,面料掺了金丝,灯光下会像伤口渗血一样漂亮。”
顾宪垂眸看着那块暗红色的布料,忽然伸手抚过表面——触感冰凉锋利,像她话里的刺。
“太烈了。”他说,“嫣嫣撑不起。”
“那就这件。”程蕴又抽出一匹月白色的真丝,“‘雪融’系列,温柔脆弱,任谁看了都想保护。”
顾宪摇头:“太弱。”
程蕴眯起眼:“顾总到底想要什么?”
顾宪直视她的眼睛:“一件能让池家人看清她是谁的礼服。”
“看清她是谁?”程蕴嗤笑,“顾家的掌上明珠?池家的新晋太太?还是——”
“顾嫣。”顾宪打断她,声音低沉而坚定,“只是顾嫣。”
工作室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雨滴敲打玻璃的轻响。
程蕴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转身走向里间。片刻后,她捧着一件半成品走出来——墨蓝色的缎面上,绣出若隐若现的藤蔓纹,像是栩栩如生的玫瑰,领口处嵌着几颗小小的青金石。
“这件叫‘经纬’。”她将礼服轻轻放在桌上,“经线是责任,纬线是自我。”
顾宪的目光落在礼服上,呼吸微微一滞。
他认得这个纹样。
七年前,程蕴毕业设计的主题就是“经纬”。当时她笑着说:“爱情就像缂丝,经线是现实,纬线是梦想,少了一根都织不成。”
那时他吻着她的指尖承诺:“那我就做你的经线。”
结果呢?
他亲手剪断了那根线。
“合适吗?”程蕴问,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顾宪伸手,指尖轻轻抚过礼服上的金线:“……很完美。”
程蕴忽然抓起他的手,翻转过来,露出腕内侧一道细长的疤痕——那是七年前他醉酒后砸碎玻璃留下的。
“顾宪。”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你当年到底为什么分手?”
顾宪沉默片刻,抽回手:“不重要了。”
“对我很重要。”程蕴固执地盯着他,“七年了,我总该知道自己输给谁了吧?”
顾宪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顾宪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大衣袖口,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褶皱——是他这些年养成的习惯,每当情绪波动时,总会不自觉地捏紧袖口。
“你没有输给任何人。”他低声说,“是我……”
程蕴突然转身,鸦青色西装掐出凌厉腰线,与七年前那个穿棉布裙的少女判若两人,“还是说——”她指尖敲了敲人台模型,“我不配知道答案?”
她冷着脸念道:“Was du liebst, lass frei. Kommt es zurück, gehört es dir.”(若你爱某物,许其自由。若其归来,便属于你)
顾宪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首诗是他毕业那年写在程蕴素描本扉页的,此刻却像把淬毒的绣花针,密密麻麻刺进心脏。
“顾家人都喜欢替别人做决定?”程蕴抽出支钢笔在指尖旋转,笔帽上的青金石晃得顾宪眼底生疼——这是他送她的二十一岁生日礼。
雨声忽然大了起来。
“家里定了婚约。”他最终开口,声音低哑,“我不能让顾嫣嫁去池家。”程蕴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能让她困在过去里走不出来。
程蕴的瞳孔微微收缩。
“所以你选了牺牲自己?”她嗤笑,“真是个好哥哥啊,顾总。”
顾宪没接话。
程蕴突然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根悬垂的线头:“那你现在来干什么?顾嫣不是已经嫁给池赟了吗?你的牺牲毫无意义。”
“是她让我来的。”顾宪抬眸,目光落在程蕴的右手上,指节修长灵活,正稳稳地握着剪刀。
他忽然明白了顾嫣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