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渐歇,窗外的紫藤架在风中轻轻摇曳。
程蕴丢下剪刀,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素描纸,拍在顾宪面前。
纸上是一件未完成的婚纱设计稿,裙摆处用德文写了一行小字:【Für C.Y.】
其实程蕴喜欢法语,但她觉得顾宪和德语最般配,和他有关的,程蕴都用德语记录。
“当年给你设计的。”她冷笑,“可惜没机会做完。”
顾宪的呼吸一滞。
七年前,他亲手推开的人,如今站在他面前,眼里依旧有未熄灭的火。
而顾嫣……
顾嫣早就知道。
所以她骗他来这里,不是为了选礼服,而是为了让他看清——
命运兜兜转转,他们终究还是相遇了。
顾宪忽然伸手,握住了程蕴的手腕。
“程蕴。”他嗓音沙哑,“我的手稿箱里,还留着你当年送我的第一件设计。”
程蕴僵住。
窗外,雨停了。
阳光穿透云层,落在程蕴的银针耳环上,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她猛地抽回手,转身走向里间:“礼服下周完工,我会亲自送去给顾嫣。”
顾宪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笑了。
“好。”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而是开始。
顾宪的指尖划过第二件礼服的设计稿——利落的剪裁,大胆的孔雀蓝真丝面料,裙摆处做了不对称的褶皱处理,像是一只即将振翅的鸟。
程蕴的工作室里,雨后初晴的光线穿透玻璃天窗,将孔雀蓝真丝面料照得如同波光粼粼的海面。
顾宪看着程蕴俯身在裁剪台上画线,银针耳环随着动作轻晃,恍惚间像是回到程蕴二十岁那年的教室——她也是这样专注地给他改衬衫,发梢沾着裁缝班的粉笔灰。
“第二件不是给嫣嫣,要送人的。”顾宪指尖划过设计稿上凌厉的收腰线条,“尺寸数据稍后发你。”他抬眸,看向背对着他的程蕴。
程蕴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手中的银针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
程蕴的铅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女朋友?”
顾宪没听清程蕴的话,隐约听到“朋友”两个字,想想顾嫣还能送谁礼服?
顾嫣的朋友很少,他都认识,也算朋友。
“嗯”,低头查看顾嫣发来的消息,顾宪的唇角微扬,“她应该会喜欢这种风格。”
程蕴突然转身,唇角勾起一抹职业化的笑:“顾总对她的喜好倒是了解。”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他无名指——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戒痕,“看来这些年,顾总很擅长照顾人。”
顾宪不明所以,呆呆看着程蕴,完全没了小顾总叱咤风云的精明。
剪刀擦着真丝面料发出裂帛般的声响。程蕴突然直起身,栗色短发扫过顾宪的手背:“明天来量尺寸。”
顾宪皱眉:“需要本人到场?”
“我的设计要见人。”程蕴将铅笔别在耳后,露出纤细的脖颈——那里有道淡粉色的疤,是当年巴黎水晶台划伤的,“否则怎么知道对方配不配得上我的作品?”
顾宪望着那道疤,忽然想起顾嫣婚礼那日。敬酒服腰间的金线刺绣在灯光下流转,他当时还诧异,这般锋利又缠绵的针法不像顾家惯用的工作室的作品。
顾宪的指尖悬在孔雀蓝真丝上方,忽然顿住。
“嫣嫣婚礼的敬酒服——”他抬眸,目光落在程蕴耳后的铅笔上,“是你做的?”
程蕴的银针耳环晃了晃:“怎么认出来的?”
“腰间的金线走针。”顾宪的指节在虚空中勾了道弧线,“你习惯在第三针回挑,像写德文花体时的收笔。”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程蕴犹豫着问。
“用心就能认出来。”他垂眸,声音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工作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雨滴从紫藤架坠落的声响。程蕴的睫毛颤了颤,铅笔尖在素描纸上戳出个小小的凹痕。
“顾总倒是用心。”她转身整理面料,声音轻得像裁缝剪划过绸缎,“看来对那位‘朋友’很上心。”
顾宪低头查看顾嫣刚发的消息:【哥,记得量尺寸要精确到毫米】,完全没察觉程蕴话里的异样:“嗯,她挑剔得很。”
程蕴猛地剪断一根线头。
剪刀的寒光映在她眼底,像七年前巴黎的雪夜。那时她摔碎水晶台护住嫁衣,玻璃渣划破手腕时,想的竟是顾宪曾说她“连缝颗纽扣都像在打仗”。
“明天下午三点。”她抽出发间的铅笔,在预约簿上重重写下日期,“带你的‘朋友’来。”
顾宪终于从手机屏幕抬起头:“什么——”
程蕴已经掀开里间的珠帘。孔雀蓝真丝在她指间流水般滑落,遮住了她最后半句话:“慢走不送。”
---
雨后的梧桐道上,顾宪系好安全带,才拨通顾嫣的电话。
“礼服选好了。”他拉开车门,袖口沾着程蕴工作室的橙花熏香,“孔雀蓝那件池贝贝应该喜欢。”
电话那头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响,顾嫣的嗓音带着笑意:“都解释清楚了?”
顾宪系安全带的动作一顿:“解释什么?”
“比如——”顾嫣拖长音调,“你当年分手的苦衷?比如你这七年从没忘记她?比如你办公室抽屉里那本德文诗集?比如这七年你去巴黎的机票已经收满一盒子?”
顾宪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顾嫣!”
“哥。”顾嫣的声音忽然柔软,“放弃程师姐的这几年,你很难过,对吧?
我看着你和程师姐在一起又分开,她对你的感情不比你对她少,你有多难过,她就有多难过。”
后视镜里,愚园路的紫藤架在风中摇晃。顾宪忽然想起程蕴裁剪时绷直的脊背——和十九岁那年一模一样,连发梢翘起的弧度都没变。
“哥,”顾嫣忽然咳嗽两声,语气却格外认真,“有些伤痕不是金缮能修补的。”
她挂断前最后一句话飘散在风里:“孔雀羽线最忌潮湿,别让当年的雨……下太久了。”
-----
夜里,池赟推开卧室门时,顾嫣正倚在窗边翻阅《敦煌织物考》。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垂落的发丝在书页上投下细密的影,像极了缂丝机上的经线。
池赟看见了,立刻开口,“窗户边冷,回来,嫣嫣。”
顾嫣吐了吐舌头,带着几分愧疚:“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穿上拖鞋,乖乖坐回床上,盖被。
“程设计师那边,”他解开袖扣,青金石在月光下泛着幽蓝,“需要另约时间么?”
顾嫣合上书,指尖抚过封面烫金的飞天纹样:“大哥替我选好了。”她转身时,真丝睡袍扫过池赟的手背,“我还替贝贝选了一件,你记得给贝贝说,周末来试礼服,对了,让家里不用给贝贝准备了。”
池赟的动作顿了顿:“顾宪?”
“嗯。”顾嫣拉开首饰盒,取出一枚银杏叶胸针在胸口比划,又似乎不满意,放回盒子里。
“他说程师姐的设计像破茧的蝶——”她忽然轻笑,“贝贝一定会喜欢的。”
池赟的眉峰微动。
“贝贝的尺寸稍后发给我。”顾嫣将体温枪对准池赟的手腕,电子屏泛起的蓝光映亮她眼底的狡黠,“她可帮了我大忙了。”
池赟突然按住她的手腕:“这些琐事,可以交给助理。”
“大哥说程师姐的工作室……”顾嫣顺势贴近他,药香混着夜来香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这回不行,必须让我哥去。”
月光漫过她颈间的和田玉吊坠,池赟忽然发现坠子内侧刻着极小的繁体字文——平安喜乐。
“你倒是什么都跟他说。”他松开手,转身走向浴室。
顾嫣的声音追着他没入水声:“大哥书房有本《少年维特的烦恼》……”
水声渐起,顾嫣看着带着昏黄光晕的浴室玻璃门,剩下的话都吞回肚子里。
水声过后池赟头发带着湿意,浴袍带子松散地系着:“嫣嫣,我是丈夫,以后有事你应该最先找我……”
“嘘——”顾嫣的指尖点上他胸口,医疗手环的蓝光在黑暗中幽幽闪烁:“你听过缂丝机的秘密吗?”
“看着是素色缎子……”她坐直身子,看着池赟,水润杏眸中全是池赟的倒影,“对着光,才能看见暗纹。”
池赟看着顾嫣,眼中带着淡淡的无奈与疑惑,“那这缂丝机的秘密和我们现在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顾嫣狡黠一笑,“就像这缂丝机的暗纹,有些事表面看着平淡,实则暗藏玄机。”
池赟无奈地摇了摇头,“希望他们能如你所愿。”
顾嫣靠在池赟怀里,“我相信会的。”
说着,她闭上眼,嘴角带着笑意,似乎已经看到了大哥和程师姐走出往事的场景。
而此刻的兰皋路,程蕴正对着设计稿上的德文出神。剪刀尖悬在孔雀羽线上方,迟迟未落。
手机突然震动,顾宪的消息跳出来:【明日量体,需要准备什么?】
她望向窗外摇曳的紫藤,忽然想起二十一岁那年,顾宪也是这样问她:“明天约会,需要准备什么?”
那时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极了今夜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