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老宅檐下的红灯笼被寒风掀起一角,在雪光里晃出细碎的光斑。
顾嫣挽着池赟的手臂踏入前厅,羊绒披肩扫过门槛时带起细碎的雪粒。
一身千金名媛装扮的池贝贝正跪坐在茶案前煮水,听到动静抬头,瞬间切换成乖巧模式:“哥,嫣嫣姐!”她小跑过来接过顾嫣的包,连声音都甜了八度,“爷爷等你们好久了。”活脱脱一个天真烂漫的池家小公主,哪还有前几天“金刚鹦鹉”的影子。
顾嫣仿佛看了一场大变活人,忍不住多看她两眼,指尖轻轻捏了捏池赟的手背。池赟面不改色,只微微挑眉,示意自己早看穿这丫头的把戏。
池爷爷坐在太师椅上,膝头盖着入冬后顾嫣让人送来的驼绒毯。见他们进来,老人立刻招手:“嫣嫣,来了。
来,快让爷爷看看。”
顾嫣在他身旁坐下,任由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腕。池爷爷的掌心粗粝温暖,像老树的年轮:“瘦了。”他皱眉,“阿赟没照顾好你?”
“爷爷!”池贝贝插嘴,“我哥可上心了,天天盯着嫂子喝药呢!”
池赟轻咳一声,耳根微红。顾嫣低头抿唇,只有她知道,以前那些“盯着喝药”的夜晚,他其实在书房对着电脑熬通宵,只有现在才是真的盯着她。
“爷爷。”池赟将礼盒放在案几上,“我和嫣嫣托三叔特意找专家配的新药,专治风湿的。”
池爷爷笑得眼尾皱起,枯瘦的手拍了拍顾嫣的手背:“嫣嫣真孝顺,我们阿赟有福气喽。”
顾嫣刚要说话,杨玫突然从偏厅转出来,手里端着果盘:“哎哟,大少爷可算舍得回来了?哪像阿岸,在旅游公司忙得脚不沾地,除夕还得巡完最后两个景区才。”
“嫣嫣姐,爷爷特意给你留的陈皮白茶。”她将茶盏推给顾嫣时,腕间银镯清脆作响,这是池爷爷送的成人礼,平时嫌老气才不会戴的,“我刚跟爷爷学的分茶,你尝尝看,不好喝也别告诉我,不然我哭给你看。”
池赟冷眼瞧着妹妹表演,突然想起顾宪跟他说的,池贝贝要把吴绫打晕绑走,不织布就不给饭吃的豪言壮语,瞬间开始牙疼。
杨玫自觉没趣,干脆站在落地窗前等儿子。
“阿赟最近气色不错。工作还累吗?”池爷爷摩挲着翡翠烟斗,目光扫过顾嫣和池赟无名指上的双戒,“灼华园那株老梅开花了?”
池赟刚要开口,玄关传来杨玫尖细的嗓音:“哎哟,还是我们阿岸孝顺,知道带佛跳墙回来!你爸正想吃佛跳墙呢。”
“爸,我回来了。”
清朗的男声打破温馨。池岸裹着一身寒气进门,西装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生得俊秀,眉眼间有七分像池爷爷年轻时的照片,只是嘴角总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
杨玫立刻迎上去,绢帕掸着儿子肩头的雪:“旅游公司年底这么忙?瞧这手冰的……”
池岸裹着寒气进门,稍近几步顾嫣就感觉到几分凉意,下意识往后躲,正撞上池赟的胸膛,温热的气息直扑顾嫣后颈,由不得让她耳朵一红。
池岸手里提着印有“松鹤楼”的食盒。他肩头落着未化的雪,镜片蒙着白雾,倒显出几分读书人的文弱:“爸,除了佛跳墙,还有您爱吃的八宝鸭。”
“阿赟和嫣嫣也来了。”池岸冲池赟和顾嫣点头致意。
池赟再和池岸水火不容,此时也是温和打招呼喊“小叔”,顾嫣在池家一向“以夫为天”,池赟怎么做,她就怎么做。
杨玫接过食盒,指尖故意在池岸冻红的手背摩挲:“瞧瞧这手,在旅游公司天天跑工地都糙了……”
心疼儿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表功,杨玫一直坚信“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池贝贝最会撒娇卖痴,顾嫣天天装病西施,老爷子这才对她俩就格外偏爱。
池赟当然知道他去瑞士没多久,池岸就被爷爷塞进旅游公司。他从来没有将池岸放在眼里,自然不会有额外反应。
他比池岸早进恒泰4年,又是一早在总部工作,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要说也是池岸该追赶他。
一个半死不活的旅游公司而已,要是池岸真能逆风翻盘,他也输得心服口服。
“阿岸历练历练也好。”池爷爷敲了敲烟斗,“文旅城项目正需要年轻人。”
杨玫涂着丹蔻的指甲掐进食盒提绳:“可不是么,阿岸天天跟着农民工吃盒饭,比不得阿赟在总部喝咖啡。”
池岸突然咳嗽两声,温和的脸涨得通红:“妈!是我主动要去项目上学的。”他转向池赟,笑容诚恳,“阿赟,听说你们在找非遗布料?我们文旅城正好要开发文创线……”
池赟把玩着顾嫣的茶杯,杯沿还印着她淡红的唇印:“文旅城归二叔管,我不插手。”
池岸的镜片闪过冷光。
顾嫣心头闪过一丝疑惑,池赟什么时候开始关注非遗了?
“好了。”池爷爷突然起身,雕花拐杖敲在地砖上,“阿岸先去换衣服,天冷,小心要着凉了。”
池岸拍拍杨玫的胳膊,示意她别说了,老爷子生气。
杨玫接收到儿子的信号,瞥见丈夫已经沉下来的脸,带着不甘心闭嘴。
池岸扫一眼忽然寂静的客厅,变魔术似的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个锦盒,“爸,您上次说想修的怀表,我托人从瑞士带回来了。”他原本不想拿这个出来,可他妈那张嘴,他得做点儿什么,才能平了爸爸心里的火气。
池爷爷刚要接过,杨玫突然轻笑:“小岸就是孝顺,哪像有些人,连媳妇儿都照顾不好,还让人操心——”
她就是不甘心,明明她的池岸才是池老爷子的儿子,可偏偏毕业好几年都进不了恒泰寰宇,好不容易能进自家公司,还要从半死不活的旅游公司开始做。而池赟这孙子,还没毕业就在总部实习,一毕业更是直接空降。
瞧池老爷子刚才的眼神儿,还有她儿子小心翼翼的态度,他们母子在池家算什么?
凭什么要这样偏心?
杨玫的尾音还悬在雕花梁柱间,茶案下的银勺“当啷”撞上瓷碟。
众人寻着声音看过去,正看见池贝贝垂着头,安静乖巧——如果忽略她快把银勺捏变形的力道。
顾嫣原本安静地坐在池赟身旁,闻言指尖轻轻一顿,茶盏里的水面泛起细微的涟漪。
她抬眸,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杨玫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温婉的笑:“太太说得对,我身子是不太好,让爷爷操心了。”
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不过,爷爷疼我,大概是因为我像奶奶。”
池爷爷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怀表。
顾嫣的气韵,确实有几分像已故的池老太太。
杨玫脸色一僵。
顾嫣继续道:“说起来,我奶奶每回整理旧照片,都会这样说,上回她还给我看了奶奶年轻时在恒泰奠基仪式上的样子。”她看向池岸,笑意更深,“小叔和奶奶长得真像,尤其是眼睛。”
杨玫的笑容微微凝固。
如果池老太太泉下有知,最讨厌的就是杨玫这个在她头七还家过,就爬床的护士。
池赟在桌下握住了顾嫣的手,指腹在她掌心轻轻一按,是赞许,也是安抚。
池爷爷深吸一口气,将怀表重重放在桌上,对着杨玫道:“要过年了,少说话。”
顾嫣笑眯眯放下茶盏,腕间翡翠镯子碰在汝瓷杯沿上,清响如碎玉:“小叔这份孝心,让我想起去年阿赟找孤本的事。”
满室目光倏地聚来。
“我爸爸说爷爷当时说想看看宋代建筑图谱,阿赟托了苏富比的朋友盯了半年拍卖会。”顾嫣指尖轻点桌案,像在数算星辰,“最后那书是从大英博物馆流出来的,为这事,阿赟还被文化局请去喝了三回茶。”
池爷爷抚须大笑:“可不是!那帮老学究非说我们恒泰要搞文物倒卖!”
顾嫣转向池岸,眸光温润如月:“刚刚小叔想把非遗并进旅游线了?上月文旅局才发了扶持的非遗扶持公告,咱们家要是带头响应可是头一份。”
池岸一怔,没想到她会提这茬。
“要我说这才是真孝顺。”她亲手给池爷爷斟了盏陈皮普洱,“把祖宗的好东西传下去,比什么怀表都金贵——您说是不是,爷爷?”
杨玫的手僵在半空,她还想再说点儿什么。
“妈!”池岸截住话头,把锦盒塞进池老爷子手里,“修表师傅说这是1912年的老物件,能传家呢。”大衣挡着他的手,他紧握妈妈的手腕,用疼痛示意她:爸爸真生气了。
他转向池爷爷,语气恭顺:“爸,新线路的策划案我已经做好了,开年就能推进。”
池爷爷呷了口茶,慢悠悠道:“说起来旅游公司今年盈利翻倍,阿岸你是花了心思的。”
“那有什么用?”杨玫用银叉狠狠戳着果肉,“恒泰的年终奖发十八薪,旅游公司才——”
旅游公司和总部能比吗?老头子偏心到没天理,什么好的都忘不了池赟。
“妈!”池岸提高声音,又迅速压低,“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
我去换衣服,有件毛衣找不到,你帮我找找。”说完,池岸拉着不甘心的杨玫回二楼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