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嫣僵在原地。
晨雾在顾嫣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池赟的掌心贴着她后腰的疤痕,温度透过薄薄的羊绒睡裙渗进来。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凹凸不平的痕迹——像抚过被闪电劈裂的树干年轮。
“这本?”他取下书册,却没收手。
顾嫣的蝴蝶骨微微颤抖,像被钉在标本框里的蝶:“……谢谢。”
池赟突然翻到某页——冰岛极光的合成照旁,粘着片真正的银杏叶标本。
那是婚礼当天,顾嫣从栖山老宅的老树上摘的,叶脉上用极细的钢笔写着:【愿岁月静好】。
“顾宪的PS技术不错。”他声音发涩,“连极光折射角度都算准了。”
顾嫣猛地转身,后背撞上书架。古籍簌簌落下,池赟用胳膊护住她头顶,佛手柑的香气混着《考工记》泛黄的纸页,在他们之间掀起一场微型雪崩。
“你知道了。”她盯着他衬衫第三颗纽扣,“所以可怜我?”
池赟忽然捏住她下巴,头一次强迫她抬头。晨光刺破雾霭,他看清她瞳孔里映着的自己——领带歪斜,眼下青黑,像个彻夜跋涉的赌徒。
“我是生气。”他拇指按上她淡色的唇,“气你宁可对着假极光笑,也不肯让我带你看真的。”
顾嫣的呼吸骤然急促,苍白的脸色在晨光下泛起病态的潮红。
池赟的吻落下来时,她尝到了血腥味——原来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为了把那些《守则》教条的温柔,换成最原始的疼。
窗外的银杏树枝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个未说出口的夜晚在低语。
“不管我们是因为什么才结婚。”池赟突然开口,语气不容置疑,“但顾嫣,现在我们是夫妻。”
顾嫣抬头,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里不再是丈夫对病人的怜悯,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
“可是——”
“没有可是。”池赟捏了捏她的鼻尖,“池太太,从今天起,你要学会任性。”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是丈夫的特权。”
顾嫣坐在梳妆台前,指尖轻轻抚过翡翠镯子——今早她特意戴了回去。镜中的自己唇角微扬,眼底却是一片平静的湖。
顾嫣坐在梳妆台前,指尖轻轻抚过被池赟吻过的唇——那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镜中的自己眉眼舒展,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
这样很好。
她想着,将翡翠镯子重新戴回手腕。冰凉的玉石贴上肌肤的刹那,她轻轻松了口气。
——池赟终于想通了。
他们回到了最安全的距离:联姻夫妻,利益同盟。
她不必再担心他像顾宪一样,把责任熬成执念;他也不用再为她的生命倒计时焦虑。
池赟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早餐托盘。他今天没穿西装,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下颌线愈发凌厉,却因袖口挽起露出的腕表而添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今天不去公司?”顾嫣接过牛奶,温度刚好。她看着靠站在她身边格外温和的池赟,有些诧异。
年关将至,池赟应该在恒泰忙得脚不沾地才对。
“下午年会。”池赟在她身旁坐下,指尖自然地拂过她发梢,“上午陪池太太。”
他的语气太自然,仿佛“陪妻子”本就是日程表上最优先级的事项。
顾嫣抿了口牛奶,睫毛低垂——这样很好,她想。他回到了“联姻丈夫”的位置,她也无需再愧疚。
放下牛奶杯,顾嫣随口道:“那你中午想吃什么?我让厨房——”
“你决定。”池赟打断她,语气平静,“我说过,你可以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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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餐后,池赟没有去公司,在沙发上处理邮件,顾嫣在客厅插花。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不远不近,恰如他们此刻的关系——亲密却克制,像两个默契的演员,终于找到最舒适的戏份。
顾嫣偶尔抬头,能看见池赟敲键盘的指尖停顿,而后拿起手机发了条消息。
池赟偶尔抬眼,能看见顾嫣正坐在茶室插花。
她将一支白梅斜斜插入天青釉瓶,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
王姨手捧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是冒着热气的中药。
“谢谢王姨,”她接过碗,笑着跟王姨说话。
池赟在顾嫣对面坐下,晨光透过梅枝在他眉骨投下细碎阴影。
“中午让刘姨做酒酿圆子,想吃那个了。”池赟忽然开口,王姨立刻答应下来,去找刘姨准备午饭。
顾嫣修剪花枝的手顿了顿。
这种恰到好处的体贴,正是她想要的——不越界,不沉重,像一份精心校准的“联姻套餐”。
“好啊。”她微笑,白梅香气在两人之间浮动。
“哪来的花?”
池赟抬眸,目光落在花枝上。
顾嫣将剪刀放下,轻轻说道:“程师姐送来的。”
提到程蕴,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池赟想到的是顾嫣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极光,而顾嫣想的则是哥哥和师姐到底到哪一步了?
“年后,我们请程小姐吃饭吧,大哥做陪。”池赟突然开口。
顾嫣有些惊讶地看向他,池赟解释道:“感谢她肯教贝贝。”
顾嫣轻轻点头,“好。”
池赟锁上屏幕,忽然伸手拂去顾嫣肩头的落梅:“下午年会要穿那套黛蓝西装,配什么领带?”
顾嫣惊讶地抬眼。这是婚后他第一次在穿衣上询问她的意见。
“银灰色吧。”她下意识回答,“你戴那个好看。”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种带着个人偏好的评价,不该出现在“联姻夫妻”的对话里。
池赟却笑了,眼角泛起细纹:“好。”
池赟换好笔挺的西装,准备出门。临走前,他特意折回卧室。
顾嫣正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裹着厚厚的羊绒毯,膝上摊着一本画册,目光却投向窗外萧瑟的庭院。整个冬天对她而言都是禁足期,寒冷和干燥是最大的敌人。
“我出门了,”池赟走近,声音放得轻柔,“年会下午开始,晚上可能回来晚些。”他顿了顿,看着她略显寂寥的侧影,补充道:“今天外面冷,你在家好好的。无聊的话……想要什么?我让人送回来。”
顾嫣闻声转过头,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她想了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册上描绘的春日桃源,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只是,想看看‘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她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这近乎奢望的低语,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池赟心上。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低低“嗯”了一声,替她掖了掖毯角,转身离开。
林珣的车已等在门口。
池赟坐进后座,车子平稳驶出灼华园。他靠在后座,闭目养神,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顾嫣那句“落英缤纷”。
窗外是单调的冬景,灰白的天空,光秃秃的枝桠,哪里寻得到半分春意?
行至一处僻静路段,路旁恰有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枝头缀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梅,在冬日里显得格外精神。
一阵凛冽的寒风毫无预兆地刮过,卷起地上尚未融化的薄雪,同时也吹动了梅树枝头。
池赟的目光无意间掠过车窗——
只见那阵风过处,细碎的雪花如同被惊起的玉尘,与枝头摇曳的深红、浅粉的梅花花瓣一同簌簌飘落!雪花晶莹,花瓣娇艳,两者在寒风中交织、旋转、翩跹起舞,构成了一幅短暂却无比动人的冬日“落英缤纷”图!
池赟心头猛地一跳!
几乎是本能地,他脱口而出:“停车!”
车子应声刹住。池赟迅速推开车门,快步走到那株梅树下。
他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功能,将镜头对准了仍在微微颤动的梅枝,屏息凝神,等待着下一阵风的到来,好将这难得的美景捕捉下来,送给被困在室内的顾嫣。
寒风似乎故意与他作对。他举着手机,在冰冷的空气中站了足有一分多钟,指尖都冻得有些发僵,那梅树却安静了下来,再无一丝风动。
枝头的花瓣和残留的雪粒都稳稳地挂着,纹丝不动。画面是静止的,缺少了那份动态的、飘零的意境。
池赟蹙紧了眉,眼神里透出焦灼和不甘。难道就这样错过了?
一直沉默地站在车旁的林珣看了看自家老板举着手机、在寒风中固执等待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株“不解风情”的老梅树。
他几乎没有犹豫,目光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确认四下无人。
然后,这位素来以严谨、冷静著称的林特助,做出了一个与他身份气质极其不符、甚至有些滑稽的动作——
他猛地助跑两步,飞起一脚,又快又准又狠地踹在了梅树那粗壮的主干上!
“哗啦——”
树干剧烈地晃动起来!
积蓄在枝丫间的残雪和本就摇摇欲坠的梅花花瓣,如同被惊醒的精灵,再次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雪粉与花瓣交织,在冬日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比刚才那阵自然风带来的景象更加密集、更加梦幻!
池赟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他立刻稳住手机,手指迅速按下录制键,镜头贪婪地捕捉着这人为制造的、却依旧美丽的“落英缤纷”。
雪花打着旋儿,花瓣轻盈地舞动,画面充满了灵动和生机。
林珣踹完树,立刻收脚,若无其事地后退两步,双手插回大衣口袋,抬头望天,仿佛刚才那“暴力”的一脚跟他毫无关系,只是恰巧在研究冬日的云层厚度。
池赟专注地录了十几秒,直到枝头的动静渐歇,才满意地按下停止键。
他收起手机,走到林珣身边,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抬手,用力拍了拍林珣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感激。
“干得不错。”池赟的声音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林珣依旧保持着望天的姿势,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含糊地应了声:“应该的,赟总。”
回到车上,池赟将刚录好的视频直接发给了林珣:“把这个剪辑一下。”
林珣心领神会:“明白。”
所谓的“剪辑”,自然是指自己飞起一脚踹树的“不雅”画面。
很快,林珣的剪辑成果出来了。
视频开头便是几枝缀满红梅的虬枝,紧接着,镜头微微晃动,然后便是那场精心剪辑过的“落英缤纷”——雪花与花瓣交织飘落,如梦似幻,配着冬日的静谧,美得令人屏息。
林珣把自己踹树的那段痕迹抹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最纯粹、最浪漫的冬日奇景。
池赟仔细看完剪辑好的视频,确认完美无瑕,这才郑重其事地,将这份带着冬日寒气和笨拙心意的“落英缤纷”,发送给了灼华园里那个等待春天的人。
手机屏幕亮起。
顾嫣点开那个视频。
镜头里,深褐的梅枝横斜,点点红梅傲雪。忽然,“风起”,晶莹的雪沫与娇艳的花瓣簌簌飘落,旋转,飞舞,在冬日的阳光下交织出一场短暂而盛大的缤纷。
没有声音,只有画面无声流淌。
她看着屏幕,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下两个字,发送回去:【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