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
牛津皮鞋踏碎满室死寂。
池岸臂弯搭着烟灰色羊绒大衣走进来,领口别着枚低调的蓝宝石胸针。杨玫顿时露出笑容,池爷爷和池贝贝也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其他人则维持着礼貌的微笑。
这位正是池老爷子和他第二任妻子杨玫的小儿子,池赟的小叔——池岸。
他站在描金槅扇投下的光斑里,侧脸轮廓分明,眉弓骨如池家男人特有的锋利,却又因杨玫的血调,在冷峻中添了几分柔和。鼻梁高挺,和池爷爷如出一辙,只是常年戴金丝眼镜,在鼻梁两侧压出两道浅浅的痕迹。
“爸,我回来了。”池岸微微一笑,声音温和,“本来想赶在阿赟婚礼前回来的,结果遇到台风,航班延误了几天,没赶上正日子。”
池爷爷哼了一声,龙头杖点了点地:“回来就好,别学你妈,整天摆脸色。”
杨玫刚要反驳,池岸已经笑着接过话:“前几天妈打电话跟我说过手腕不舒服,医生说是腱鞘炎,端茶怕是吃力。”
池二叔见状,挑了挑眉,故意调侃:“哟,你倒是会挑时候回来,台风都拦不住你护着你妈。”
池岸不慌不忙,笑着回击:“二哥这话说的,我要是不回来,怕是连杯茶都喝不上。”
池爷爷摆摆手,懒得理他们兄弟斗嘴,转头对顾嫣道:“嫣嫣,这是你小叔池岸。”
顾嫣乖巧点头,重新倒了茶,双手奉上:“小叔,请用茶。”
池岸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随即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听说你喜欢传统工艺,这是我在意大利一家老店看到的威尼斯玻璃镇纸,觉得挺适合你。”
顾嫣接过盒子,并没有打开,依旧礼貌道谢:“谢谢小叔,您费心了。”
顾嫣很少露面,知道她的人不少,见过她的人不多,能弄清楚她喜好的人就更少了。
池岸母子登不了顾家门,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她喜欢什么,可不就是费心了。
池母在一旁看着,唇角微扬,心想:“也就是顾嫣有这样的底气了。”
顾嫣的态度就是顾家的态度,悟到这一层,池母对这门婚事的几分不甘愿,也少了大半。
池二叔见状,故意酸溜溜地说:“老四,你这礼物是贺礼还是赔罪呢?”
池岸淡定一笑:“二哥说笑了,我和你都是第一次见侄媳妇,哪里说得上赔罪不赔罪呢?”
池爷爷见他们兄弟斗嘴,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一家人难得聚齐,好好吃饭。”
“爷爷,”池赟指腹摩挲着茶盏边缘的鎏金纹,“我想带嫣嫣去给奶奶扫墓。”阳光穿过琉璃窗在他眉骨投下浅金色光斑,将他轮廓勾勒得愈发冷峻。
龙头杖在地毯敲出闷响,池爷爷眼尾褶皱舒展开来:“是该去。厨房新蒸的桂花定胜糕,给你奶奶供一碟去。”他转向管家时,龙头杖有意无意指向杨玫:“午饭推迟半小时。”
杨玫涂着丹蔻的指甲突然掐进池岸袖口。
顾嫣余光瞥见那枚蓝宝石胸针在她指间晃动,折射出的冷光正落在自己未拆的礼物盒上。
“妈,我扶您回屋擦药。”池岸托住母亲手肘的力道恰到好处,衣服正好掩住他紧抓住母亲的手肘的红㾗。
池二叔突然笑出声:“老四这大衣料子不错,就是太爱沾灰。”他意有所指地掸了掸自己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被池二婶用茶盏不轻不重地磕了下手背。
穿过回廊时,池赟从紫檀供案取下青瓷瓶,突然压低声音:“奶奶最爱白梅。可惜现在是秋天。”
池家的墓园坐落在老宅后山的半坡上,四周种满了四季常青的松柏,秋风掠过时,枝叶沙沙作响,像是低声絮语。
池赟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顾嫣,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缓步而上。顾嫣的羊绒斗篷被风轻轻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酒红色的裙摆,在满目苍翠间格外醒目。
“二叔总说奶奶生前最爱热闹。”池赟的声音低沉温和,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每年冬至,她都会亲自下厨,做一大锅羊肉汤,全家人围在一起喝。”
顾嫣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前方那座汉白玉墓碑上。
她家人说过,池奶奶很喜欢池赟,但凡有空,总要抱抱她的大孙子。
她总和顾奶奶说:“我得好好看着我们阿赟没牙的样子,过了这村,下一回再想看,我肯定是看不到的。”
顾奶奶还笑她:“那你好好活,向天再借五百年,肯定能看到。不止能看到阿赟没牙的样子,连阿赟孙子没牙的样子也能看到。”
池奶奶没有看到池赟的孙子,也没有看到池赟长大的模样,她是在池赟周岁时去世的。
碑前已经摆了几束新鲜的菊花,显然是有人提前来祭扫过。
池赟蹲下身,从食盒里取出桂花定胜糕,整齐地码在青瓷碟里,又倒了杯清酒,摆在碑前。
“奶奶,我带嫣嫣来看您了。”他低声说道,指尖轻轻抚过墓碑上的名字,像是在触碰一段尘封的回忆。
他对奶奶没有什么印象,奶奶走得早,那时他正在学说话,根本不记事。不过十八岁之间,他每年都能收到来自奶奶的礼物,或者小书包,或者是钢笔,或者是手表……总是奶奶的一份心意。
尤其是,妈妈告诉他,这些都是奶奶在病床上给他准备的。他对这个没有印象的奶奶多了几分亲近,也就更加厌恶杨玫母子。
顾嫣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他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镀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她忽然想起顾奶奶曾经说过的话——“池家的男人,表面冷硬,骨子里却比谁都念旧。”
“嫣嫣。”池赟回头看她,伸手示意她过来,“你也来给奶奶上炷香。”
顾嫣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香,恭敬地拜了三拜,随后将香插进香炉里。
“奶奶,我是顾嫣。是顾益民和郑庆玉的孙女,”她轻声说道,唇角微微扬起,“我爷爷奶奶都很好,您要有空,给我奶奶托个梦吧。她想您了。
阿赟很好,对我也好,您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阿赟的。”
池赟侧头看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秋风拂过,墓前的桂花糕香气幽幽散开,混着松木和泥土的气息,莫名让人心安。
池赟伸手,轻轻握住顾嫣微凉的手指,低声道:“奶奶要是还在,一定会很喜欢你。”
顾嫣回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池奶奶笑容慈祥,眉眼间依稀能看出池赟的影子。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像是从山下的寺庙飘来的,悠长而宁静。
“走吧。”池赟站起身,顺手拂去她斗篷上的一片落叶,“该回去吃饭了,不然爷爷该等急了。”
顾嫣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轻声道:“奶奶,下次再来看您。”
池赟牵着她的手,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影子在石板路上拉得很长,像是两条并行的线,渐渐融进秋日的暖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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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玫的卧室门被重重关上,她甩开池岸的手,几步走到梳妆台前,猛地将耳环扯下来扔在桌上,珍珠坠子在丝绒桌布上滚了两圈,最终停在边缘。
“你看看他们!”她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股尖锐的怒意,“池家上下,有谁把我放在眼里?老爷子当我是空气,你大哥大嫂连个正眼都不给我,现在连刚进门的顾嫣都敢给我脸色看!”
池岸站在她身后,神色平静,伸手替她将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语气温和:“妈,您想多了。”
“我想多了?”杨玫猛地转身,涂着丹蔻的指甲几乎戳到池岸胸口,“你刚才没看见?顾嫣给我敬茶的时候,连个笑脸都没有!
她给老爷子、给你大哥大嫂敬茶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
我可是她奶奶,敬完爷爷就该敬奶奶,可她居然把我排在最后,连老二两口子都在我前面。”
池岸轻轻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回椅子上:“她姓顾。”
“姓顾?”杨玫冷笑,“姓顾的都看不起我!”
说起这个杨玫就生气。初嫁池老爷子那几年她也风光过,满城谁不敬她这个池太太?哪家不视她这个池太太为上宾,偏偏顾家不给面子,连门都不让她进。谁没有在背后偷笑过她?
池岸没接话,只是从抽屉里取出药膏,拧开盖子,指尖沾了一点,轻轻涂在她泛红的手腕上——那是她刚才情绪激动时自己掐出来的痕迹。
“妈,”他低声道,“您何必跟一个小辈计较?”
杨玫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像是泄了气一般,肩膀垮了下来。
“阿岸,你不知道……”她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几分疲惫,“我在池家这么多年,始终是个外人。
老爷子心里只有你大哥和阿赟,你二哥一家也从不把我当回事。现在连顾嫣都不把我当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