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可以延长它降落的过程。”顾嫣接话,指尖在玻璃上画六边形,“就像小时候奶奶教我堆的雪人,明知会化,还是要堆得漂亮。”
“噢!”霍夫曼教授突然笑起来,转向顾嫣,“亲爱的,你还记得七年前我们打的赌吗?我说你活不过三十岁,你说要带着我的诊断书去冰岛看极光。”他翻开相册,指着顾嫣站在极光下的照片,“看来是我输了。”
照片里的顾嫣带着稚气,像是三四年前拍的。
顾嫣轻笑,指尖抚过照片:“所以这次赌什么?赌我能不能在四十岁前学会滑雪?”
满室笑声中,池赟的茶杯砸在托盘上。
回酒店的车上,池赟盯着导航屏闪烁的路线。
顾嫣忽然让司机停在苏黎世湖畔,积雪的码头亮着零星夜灯,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盐粒。
“这里!”她踩着积雪奔向长椅,羽绒服在夜色中绽成白昙,“七年前我就是坐在这儿,听医生说‘最多活到三十岁’。”
池赟的羊皮手套陷进积雪。
顾嫣哈出一团白雾:“当时我买了支榛子冰淇淋,想着要是活不到三十岁,就提前把七十岁的雪都看够。”她突然转头笑,“结果冰淇淋还没吃完,就看见我哥哭着从医院冲出来——那是我见他最失态的一次。”
池赟固执的抱起她,将人塞进车里,仿佛维持住顾嫣流失的体温就能留住顾嫣流失的生命。
车停在别墅外的,雪已经积了半尺深。池赟固执地抱着顾嫣走过每一个雪坑。
“放我下来。”顾嫣揪他耳朵,“我又不是瓷娃娃。”
“你是。”池赟收紧手臂,“我的。”
顾嫣忽然不挣扎了。他的大衣领口沾着雪粒,呼吸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心跳声透过羊绒衫传来,又快又重。
“池赟。”她轻声唤他,“你生气了吗?”
“没有。”
“撒谎。”她戳他心口,“你一生气,这里就跳得特别响。”
池赟突然把她放在路灯下,飘雪在他们之间织成纱幕。他的声音比雪还冷:“为什么一点都不意外?”
顾嫣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化成水:“因为我来过太多次了呀。”
雪落在她睫毛上,像命运撒下的盐。屋里很暖,落雪很快融化,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
池赟把顾嫣裹在毯子里,壁炉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女佣送来的热可可冒着香气,杯沿还沾着瑞士人最爱的奶油。
“第一次来苏黎世是八岁。”顾嫣突然开口,“哥哥偷偷把压岁钱全换成瑞士法郎,说要带我去找‘童话里的医生’。”
池赟盯着火焰:“然后呢?”
“然后在机场被爸爸抓个正着。”她笑起来,“可爸爸没骂人,反而带我们一起来了。那天的雪比现在还大,哥哥跪在诊室门口哭,说愿意把寿命分我一半。”
火光映着池赟紧绷的下颌:“所以你早就知道……”
“知道现代医学救不了我?”顾嫣捧起热可可,奶油沾在唇边,“但哥哥不知道。爸爸每年都赞助医学院研究基金,妈妈收藏所有‘免疫突破’的新闻剪报……”她望向窗外雪幕,“有时候,希望比真相更珍贵。”
“你每次说梦话都在背药品剂量。”他转过身去,仰头看天花板,“你早就知道这次会诊的结果,对吗?”
顾嫣的手紧紧地握住杯子,仿佛要将它捏碎一般。她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苍白,青筋在皮肤下凸起,清晰可见。
然而,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只是沉浸在内心的痛苦之中。这种痛苦并非来自身体的创伤,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绝望。
一直以来,她都清晰的知道答案。
“池赟,你见过盐碱地里的花吗?它们开得比温室里的更艳,因为每一秒都在拼命。”
远处教堂钟声惊起寒鸦,她摊开湿润的掌心:“我的身体就是那片盐碱地。”
池赟夺过她的杯子,连同自己那杯一起砸进壁炉。火焰“轰”地蹿高,奶油瞬间焦化成灰。
“那我呢?”他眼眶通红,“你安排所有人的退路,我的退路在哪?”
顾嫣望着他,忽然伸手抹去他眼角的水光:“池赟,你是我唯一没安排退路的人。”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炸响,她轻声说:“因为我知道,你会活得很好。”
因为,你不爱我!
我只是你的责任,当我离开的那天,你会重获新生。
“苏黎世治不好你,我们就去波士顿、东京、悉尼。”他蹲在她身前,她眼底的悲伤无所遁形。他仰头看她,“现在治不好也没关系,我可以建医学研究所,十年、二十年……一定可以救你。”
顾嫣的眼泪砸在戒指上,银杏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如掌纹。
她忽然觉得,她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池赟吻她指尖:“顾嫣,这次换我来希望。”
翌日清晨,池赟被落地窗外的反光晃醒。
顾嫣裹着红围巾在庭院堆雪人,金发女佣隔着玻璃窗给她递胡萝卜。
“这是霍夫曼教授!”她指着足有一人高的雪人,“你看这眼镜,我用松枝编的。”
池赟蹲下帮她压实雪堆,忽然摸到雪人肚子里硬邦邦的东西——是个密封玻璃瓶,里面塞着纸条:「致发现者:请用这些钱买杯热可可,代我看看明天的雪。顾嫣2024.12.17」
“你什么时候……”
“每次来这里都藏。”顾嫣把松果按成纽扣,“万一我突然死掉,这些瓶子就是我的时间胶囊。”
池赟突然扳过她的脸吻下去,雪粒粘在彼此睫毛上。
顾嫣的唇比雪还凉,呼出的白雾却滚烫:“池赟,呼吸——”
他在窒息般的痛楚中忽然明白:顾嫣不需要拯救,她要的是有人陪她把盐碱地走成花田。
池赟缓缓地垂下眼眸,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眼前黯淡无光。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惨然的笑容,那笑容中透露出无尽的哀伤和绝望。
随后,他起身,在阳台打电话给林珣:“退掉了回程机票。我过两天回去。”
挂了电话,池赟回到庭院,顾嫣正歪着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
“机票退了,我陪你多留几天。”池赟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顾嫣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的笑容。
她像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小鸟,很少有机会能够飞出家门,去感受外面世界的阳光和微风。家人对她的身体状况忧心忡忡,总是担心她的病情会恶化。
为了让家人不再为她担心,顾嫣决定收起自己所有的任性。她变成了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甚至医院,她也是最懂事的病人。
已经很多年,她没有在冬天出过门了。
“我们去水晶屋吧。”池赟看着顾嫣笑着建议,“阿尔卑斯山的冬天很美。”
闻言,顾嫣的嘴角已经压不住了,连调侃都带着欢快的调子:“池总,你的工作呢?”
“交给池岸了。”他面无表情,“让他尝尝每天开十二小时会的滋味。”
雪后初晴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在顾嫣发梢镀上金边。
阳光穿透玻璃穹顶,将整个房间浸在金色的光晕里。顾嫣蜷在羊毛毯中,望着远处覆雪的阿尔卑斯山脉,指尖轻轻划过窗上凝结的霜花。
她婆婆的眼光极好,玻璃晶莹剔透,哪怕她此时置身温热的玻璃屋里,玻璃也像是没有存在感一般。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天,她只身走在山间的松林里。
雪花无声地落在玻璃穹顶,又被室内的暖气融化成细密的水痕。
厨房里,料理台前站着背对她煮热红酒的池赟。肉桂和橙皮的香气混着松木燃烧的噼啪声,在屋内弥漫开来。池赟笨拙地过滤香料。他向来擅长杀伐决断,却在煮一杯圣诞热饮时显得手足无措。
顾嫣蜷在壁炉旁的羊毛毯里,听着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动静,指尖轻轻敲着红酒杯沿。
“池总,”她背对着厨房,笑着揶揄,“恒泰的年会上,你也是这样手忙脚乱吗?”
池赟头也不回:“恒泰的年会不需要我亲自煮酒。”他顿了顿,“但你需要。”
顾嫣的笑凝在唇角。
因为她看到池赟出了厨房,手里端着顾嫣心心念念的热红酒,而他的身上套着一件极其违和的红色麋鹿毛衣——毛茸茸的鹿角还随着他的步伐一颤一颤。
顾嫣转头,愣了一秒,随即笑出声:“池总,你这是……”
“圣诞限定。”池赟面无表情地把热可可递给她,耳尖却微微泛红,“刚买的。”
顾嫣抿唇忍笑,伸手戳了戳他毛衣上的毛球鹿鼻:“原来池总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池赟垂眸看她,阳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是撒了一层碎金。他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发梢沾着的一点雪沫,低声道:“你笑了。”
顾嫣一怔,随即低头啜了一口热红酒,酒渍沾在唇边,她下意识舔了舔。
她没有错过炉火映着池赟轮廓分明的侧脸,麋鹿毛衣的绒毛被镀上一层金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得不像话。
她忽然意识到——她正在把池赟变成第二个顾宪。
那个会为她放弃事业、放弃爱情,甚至放弃自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