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又能怎样?”池赟淡淡道,“但在老宅,爷爷说了算。”
他的语气很轻,可顾嫣却听出了一丝微妙的讽刺。
她忽然觉得,在老宅里,连风穿过回廊的声音都像是被刻意放轻了。
两人说着话下楼,刚到客厅就看见池贝贝推开大门进来了。
池贝贝依旧披着淑女的画皮,只是推门时自带一股匪气,动作大大,还带进来一阵冷风。她跺了跺脚上的雪,脸颊被冻得通红:“爸妈不回来了,让我回老宅陪爷爷。”
顾嫣帮她取下围巾,温声问:“爷爷呢?怎么没见他?”
池赟看向管家,管家恭敬答道:“白天几位本家亲戚来拜年,岸先生陪着老爷子见客,老爷子心情不错,这会儿在园子里散步。”
“天都快黑了,爷爷怎么还不回来?”池贝贝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扯住池赟袖口:“哥,咱们去找找吧?爷爷上个月……”
池赟拿起外套:“我去找。”
话音未落,门廊传来拐杖叩地的声响。
大门再次被推开——池爷爷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进来,肩头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精神却极好,见到他们,笑呵呵道:“都还在啊?”
看见站在玄关的池赟,池爷爷眼底闪过的惊讶一瞬即逝,“要吃饭了,你出去做什么?”
顾嫣笑着解释:“天快黑了,阿赟担心您。”
池爷爷显然没想过这个答案,他以为池赟也要找个理由躲出去。
“噢,我就是出去散步。”池爷爷有几分惊讶又带着几分喜欢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窘迫:“人都齐了?那就开饭吧。”
管家对池爷爷道:“先生,伯尧先生说公司有事。
仲舜先生说他们一家临时决定出国玩,不回来了。”
池爷爷点点头,并不意外。
餐厅里,烛光摇曳,长桌上只摆了五副餐具——池爷爷坐在主位,池赟和顾嫣在左,池岸和池贝贝在右。
池岸的手机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很快扣住。
池爷爷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神色如常:“嫣嫣尝尝这个鱼,很新鲜。”
闻言,池赟立刻给夹子一筷子鱼肉,剔刺,然后才给顾嫣。
池爷爷喜欢原汁原味的菜色,并不允许厨房剔鱼刺,他说剔了鱼刺就没有吃鱼的仪式感。
顾嫣笑着接过,心里却在疑惑——才大年初一,公公婆婆就回自己家?池二叔一家居然选择出国了?
在顾家,连常年泡在研究院的三叔两口子都是按照法定假日离开老宅。想出去散心就用自己的年假。
更奇怪的是,杨玫也不在,只留下池岸一人在老宅。
池爷爷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慢条斯理道:“太太回娘家了。”
池贝贝撇撇嘴,小声嘀咕一句,隔得远,她声音太小,顾嫣没听清。
倒是池岸轻咳一声,瞪了池贝贝一眼。
池爷爷慢悠悠舀着蟹粉豆腐,忽然开口:“小岸过完年去趟南省,把文旅城的账理清楚。”
池岸筷子一颤,豆腐掉进醋碟:“爸,那是二哥管的项目……”
“现在归你了。”池爷爷撂下汤匙,瓷器相撞的脆响让所有人屏息,“老大老二既然爱玩,就玩个痛快。”
顾嫣垂眸喝汤,余光瞥见池岸攥紧的拳头——他在极力压抑狂喜。
饭后,顾嫣去厨房端茶。
池岸看了眼和老爷子聊天的池赟,起身去厨房拿水果。
厨房里没有旁人,池岸看着顾嫣沏茶,忽然低声道:“嫣嫣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家里人都走了?”
顾嫣不动声色:“杨太太想家人,想住两天,很正常。”
“嫣嫣是不是讨厌我?我不是坏人。”池岸轻笑一声,将茶壶放上托盘,“其实我这人没多大野心,对公司也不感兴趣,你放心,恒泰是阿赟的,我这做叔叔的不会和侄子争。”
顾嫣没说话,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没一丝磕绊。不知道池岸那一番话,她是没听见还是压根不信。
“这些老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转身,眼底带着几分嘲弄,“偏偏大哥二哥不信,从我出生起,他们就怕老爷子偏心我,后来我主动出国,他们才好了些。那个年我也会想家,可回大哥二哥……
唉,现在我回来了,还进了公司,他们当然急着去拉拢各方关系。
你帮我给他们带个话,我手上的钱够我躺平挥霍一辈子的,对集团真没兴趣。让他们别和爸爸呕气了。
大过年的不回家,在外面算什么?让人看笑话。”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我妈……不过是躲清静罢了。”
顾嫣心头一跳。
池岸已经抢先端着茶走了出去,背影挺拔如松,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她的错觉。
夜里,顾嫣把池岸的话告诉了池赟。
池赟正在解袖扣,闻言动作一顿:“爷爷是在逼他们表态。”
他觉得池岸有些好笑?池岸是当顾嫣傻,还是当他傻?难不成他说两句好话,他的就能冰释前嫌?
“表态?”
“二叔急着出国,是怕爷爷借春节的机会,把南省项目全权交给池岸。”池赟冷笑,“至于爸……他大概是去拜访几位董事了。”
顾嫣恍然——池父怕池岸借着和王家千金的关系,在集团站稳脚跟,所以急着去巩固自己的盟友。
而池爷爷,正冷眼旁观着儿子们的明争暗斗。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覆盖了老宅的雕梁画栋,也掩盖了那些不见光的算计。
月光被云层揉碎,零散地洒在老宅的飞檐上。
池赟看了眼手表,扶着顾嫣去床头:“快9点半了,你该休息了。”
顾嫣凝视着池赟的脸庞,注意到他那无法掩饰的心事重重。尽管心中有些许疑惑和担忧,顾嫣还是选择听从池赟的安排,乖乖地上了床。
池赟轻轻地为她掖好被子,仿佛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随后,他走到床边,按下了开关,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然而,黑暗并没有让池赟感到放松,相反,他的内心似乎被一种沉重的情绪所笼罩。他静静地站在床边,没有立刻躺下休息,而是默默地凝视着黑暗中的某个角落,仿佛那里隐藏着他心中的秘密。
雪光透过窗纱渗进来,在床尾投下一片幽蓝的冷斑。池赟凝视着那片光,忽然想起九岁那年——
爷爷带他去祠堂看族谱,苍老的手指划过“池赟”二字:“你名字里的'赟',是文武双全的宝贝,是爷爷的宝贝。”
可此刻,这个“宝贝”正被记忆的蛛网缠得窒息。
父亲暴怒的吼声刺破二十年光阴:“老爷子让那个野种进公司了!他眼里根本没有我们父子!”母亲摔碎的青花瓷片扎进他掌心,血珠滴在池岸的满月宴请柬上。
他始终记得那日祠堂檀香里,爷爷抚摸族谱时掌心的温度:“阿赟,池家将来要交到能扛事的人手里。”
他又想起小时候,父亲醉醺醺地抓着他的肩膀,声音里满是愤恨:“你爷爷就是个伪君子!你奶奶尸骨未寒,他就和那个护士搞在一起!池岸那个野种,迟早会抢走你的一切!”
可记忆里,爷爷教他下棋时苍老的手,替他擦去膝盖伤口血迹的帕子,还有他第一次在董事会上失误后,爷爷那句“输一局不算什么,棋手要看得远”……
此刻池赟却想起更隐秘的细节,那些放他遗忘的细节。
他十八岁接管分公司那夜,爷爷书房彻夜亮着灯,隔天财务总监便“主动”写好了辞职信;哪怕是他说想娶顾嫣,父母很难得意见一致表示反对,也是爷爷带他上顾家求亲。
白天顾爷爷的话犹在耳边:
“你爸当年被人当枪使,在工地堵着你爷爷要说法,闹得满城风雨,你爷爷不得已才让池岸出生。”老人摩挲着紫砂壶,眼神锐利如刀,“你以为你爷爷真想留这个孩子?杨玫那点手段,在他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
——父亲确实蠢,除了换不完的辣妹,已经没了智慧。
当年被人利用,联合外人抹黑亲爹,结果反而让爷爷认下池岸,而且,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可如果爷爷真的厌恶池岸,为什么这些年又对他处处维护?
自从池赟回来,爷爷每天带池岸身边悉心教导。老家的亲戚,合作的商家都带着池岸去见。
杨玫在池家作天作地,只要池岸开口就能轻轻被放下。
这一切的一切,最后化做接手文旅城时池岸眼中压不住的狂喜、和父亲和二叔仓皇离家的背影……
池赟突然打了个寒颤。
——爷爷是在养蛊。
让池岸以为自己得了势,让父亲和二叔自乱阵脚,甚至默许杨玫和王家勾结……
等所有牛鬼蛇神都浮出水面,才是收网的时刻。
而池岸那句“我对恒泰没兴趣”,究竟是真心,还是爷爷教的台词?
“您到底在护着谁?”池赟无声地问着虚空。
还是,我们都是炮灰?
月光终于穿透云层,照亮了池赟苍白的脸。
他第一次对爷爷产生了深深的惧意——这个能隐忍数十年、连亲生儿子都算计的老人,真的会甘心把江山交到谁手里?
或许他、父亲、二叔、池岸……
都只是爷爷棋局上的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