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落地窗外的阳光斜切进来,刚刚跑步回来的池赟推开门的瞬间,指尖还沾着深秋的凉意。
风铃晃动的清响里,他一眼望见了角落里的他的新婚妻子。
她垂首翻阅一本泛黄的旧书,乌发松松绾在耳后,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颈。睫毛在眼下投着蝶翅般的影,随着书页翻动轻轻震颤。鼻梁线条像工笔画里收笔时陡然提锋的一撇,清峭得近乎锋利,偏又被如水的眸光勾回几分温软。
刘姨端来汤盅在桌面磕出轻响,她忽然抬眼望过来。
池赟呼吸一滞。
那分明是双含雾的杏仁眼,瞳色却比常人浅些,日光里泛着琥珀质地的光,让人想起博物馆展柜里封存的战国琉璃珠。眼尾收束时如燕尾裁开春水,在冷冽与柔媚之间划出微妙的分界。她抿唇时唇角天生微垂,像未写完的半阙宋词,可当笑意漫上来,整张脸便倏然化开三月江南的潋滟。
泛黄的旧书与苍白的手指对比强烈,顺着骨节分明的指节蜿蜒而下。池赟这才注意到她腕骨内侧淡青的血管,仿佛白瓷釉下藏着的一脉青花。
梧桐叶书签在她摊开的书页间,她拈起叶片时,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贝壳内壁的珠光。羊绒披肩滑落半肩,露出锁骨凹陷处一小片阴影,像雪地上被鸟喙啄出的印痕。
哪怕顾嫣常年生病,气色极差,她也是名副其实的美人。
“饿不饿?”
她开口时声线带着晨雾般的清冷质地,池赟突然想起冬夜瓷盏里晃动的月光——冷泉浸泡过的白釉裂开冰纹,清凌凌的碎响坠在青石阶上,却偏偏在尾音处勾着半缕未化的雪絮。
池赟回过神,匆匆道:“我先上楼换衣服。”他自觉身上有汗,味道不好。
阳光穿过银杏叶间隙,在胡桃木餐桌上洒下细碎的金箔。
池赟换了居家服下楼,今日不出门,他不必西装革履。他很少穿休闲类衣服,忽然换上,还带了几分少年气。
“七分烫的碧螺春。”顾嫣指尖轻推白瓷盖碗,茶汤在晨光里泛起涟漪,“听王阿姨说,你喜欢。”
池赟握茶杯的手顿了顿,这样很好。
他和顾嫣的婚事掺杂了太多利益,相敬如宾过下去最好,否则,还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幸好,顾嫣讲道理。
他惯用的骨瓷杯沿还沾着水痕,显然被特意消过毒。当发现餐巾折痕与昨日不同,池赟忽然意识到整间屋子都在根据主人习惯重组——就像顾嫣此刻叠在膝头的羊绒披肩,看似随意搭着,实则精确计算过与暖风口的距离。
“给爸妈的电话打了吗?”想起顾宪的叮嘱,池赟问了一句。
“打了,”顾嫣歪头看着他,带着几分懵懂:“我妈说二叔出差了?是文城那边有棘手的事儿?”
顾太太原话是说:“回门的事儿不着急,你总得先见过池家人才好回门。池仲舜出差了,你们也不必急着去老宅认亲,好好休养两天才好。”
池仲舜就是池赟的二叔,昨天晚上连夜出差去处理子公司的事儿。
池赟点了点头,“文城那边的项目出了些状况,二叔去处理了。”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不过你别担心,二叔能力还不错,应该很快就能解决。”
顾嫣轻轻应了一声,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池二叔的能力……和“还不错”似乎差距挺大。
她不禁想:如果不是新婚,这回出差的是不是会是池赟?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文城的项目对池家很重要吧?”
“别担心,”池赟看着她,隐约窥见顾嫣眼底的担忧,才改口:“其实并不是很重要,二叔有经验,很快就能解决。”
既然不重要,为什么要连夜去处理呢?还闹得人尽皆知?
顾嫣紧紧地抿着嘴唇,眉头微皱,只有思绪在脑海中飞速旋转。突然,她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
这个笑容虽然有些勉强,但却让人感到一种别样的真诚。
池赟不禁被顾嫣的变化所吸引,他凝视着她,惊讶于她的聪敏。他以前从未想过,原来在顾嫣那看似虚弱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如此聪慧的心。
“别多想,”池赟劝道:“确实是文城那边有事。”
文城那边确实出了点儿事,但远远没有达到需要池仲舜这样层面的人去解决的地步。
池老爷子大手一挥送儿子去千里之外还有另一种说法:新媳妇来老宅认亲,做叔叔的哪能不在呢?反正也不过晚几天,那就都往后挪几天吧!
说起来也是为了给顾嫣时间休息调养。
顾家承了老爷子的情,特意告诉顾嫣也是让她心里有谱儿。
池家和顾家情份在那里摆着,顾嫣这个顾家女儿池家媳妇儿,一举一动都有可能两家的关系。池家投桃,顾家就得念着情份,日后好报李。
顾嫣笑了笑,像是初春的暖阳:“改天见了二叔,可得请他吃饭,二叔这回可是辛苦了。“
敞亮!
池赟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因为顾嫣常年生病,而且总是独自一人,池赟一直担心顾嫣长时间独处会喜欢胡思乱想。
他自己每天都忙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一样,根本没有时间时时刻刻去照顾顾嫣的心情。
然而,如果他对顾嫣的关怀不够到位,万一顾嫣因此而憋出病来,那么顾家肯定会责怪他不够用心。
到那时,他不仅要分心去安抚顾家,还要担心顾嫣的身体状况,这无疑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压力和烦恼。
幸好,顾嫣不是那样的人。
这让池赟感到十分庆幸,至少他不用过于担心顾嫣会因为一些小事而陷入情绪的低谷无法自拔,更不用分神去哄她。
就在这时,刘姨面带微笑地端着早餐进来。
早餐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垂涎欲滴。顾嫣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她定睛一看,都是她喜欢的。
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顾嫣带着歉意道:“今天早餐都是按我的口味准备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你喜欢什么,有忌口和讨厌的菜吗?我和刘姨记下来,以后注意。”
说完顾嫣和刘姨齐齐看向池赟,等待他的回答。
是一种被放在心上的感觉。
池赟不由得想,看顾嫣的架势要是他真说讨厌哪道菜,这道菜这辈子都别想出现在他们家餐桌上了。
“刘姨手艺很好,我不挑食,”池赟等了笑,解开运动腕带,表盘残留的体温在玻璃桌面印出转瞬即逝的雾痕,“不过,我吃早餐时习惯听财经播报。如果你需要安静……”
“巧了,我爸和我哥也是。”顾嫣用银匙截断他的话头。匙柄雕刻的缠枝莲纹陷进她指腹,池赟注意到那双手除了婚戒再无饰物,指甲修得比博物馆古籍修复师还短。
得到池赟衷心赞美的刘姨去而复返端来药膳池,枸杞浮在琥珀色汤面上很诱人。而且竟然是两份!!!
顾嫣忽然倾身调整摆盘角度,发梢扫过他手背时带起细微电流——她身上有股冷冽的药香,像雪松枝浸在熬浓的参汤里。
“我,每周二四六针灸,每天九点半前休息。”她舀起第七勺粥,银匙轻敲盛着坚果的小碟,琉璃盏发出空灵的颤音。
池赟的餐刀在法式吐司上悬停三秒。
“偶尔我晚上有视频会议。”他顿了顿,“你介意键盘声吗?”
顾嫣忽然用绢帕掩唇轻笑,眼尾漾开的细纹像瓷器开片,“我还是帮你收拾书房吧。”
这就是说介意。
窗外银杏叶在阳光中起舞,早餐也算平顺。
俩人都觉得这样的开头不错。
刘姨站在客厅的窗边,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她知道顾嫣吃完饭已经有一会儿了,现在正是散步消食的好时机。
刘姨转身走进餐厅,走到顾嫣身边,轻声说道:“小姐,您吃完饭也有一会儿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消消食呢?”
顾嫣抬起头,看了一眼刘姨,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啊。谢谢刘姨提醒。”
刘姨听了顾嫣的话,心里美滋滋。
一旁的王姨强忍着吃惊,差点没藏住不可置信。她要是敢这样和池赟说话,立刻下班不用再来了。
“我陪你吧,”池赟主动道。他查过了,网上给合格的丈夫列了不少标准,他粗略扫了一遍,大部分他可能做不到。既然这样,他就拣能做到的做。
陪着散步,很简单。
池赟可不知道,他陪着顾嫣一出门,两个被双方家庭派来照顾这对新婚夫妇的阿姨相视一笑,恨不得原地拍掌庆祝。
受如今各种通讯信息影响,一说起联姻就是被逼无奈的。
大多数情况是一方卑微暗恋成真,一方心有白月光却不得不放弃,被拆散的那个心有不满,各种不给人好脸色。折腾个好几年,一个日久生情,一个心灰意冷,进入婚姻告急或生命倒计时模式。就看下一步是在活人文学里纠缠不清,还是在死人文学里痛哭醉酒。
两位阿姨想想就头大。她们可不想做癫疯世界里的NPC。
尤其是刘姨:嫣嫣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
万幸,她们的主雇是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