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妇科到儿科的路,不算长,中间,一如既往地挤满了患者。是孕妇,是新妈妈,是那些小孩子们。
林念初很慢很慢地走,走几步,便停下来,看看周围那些孕妇,那些孩子。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这样一个时刻,以最炽热的感情祈祷,有一天,自己也会还有机会,像周围那些焦虑忧愁的父母们一样,为了……自己的孩子的感冒发烧哪怕是肺炎……而担心难受请假受累……
手机响,她缓缓地拿起来,不熟悉的号,她想了想,还是接起来,那边却只简单地道:“是许乐风。耽误10分钟。不要对凌远说。你们医院停车场。银色奔驰,3-7位置。”说罢便挂了。
她怔了一会儿,茫然地往楼外走。她并不想去琢磨许乐风为何会找她,为何这个时候找她。自己似乎根本不该答应这个要瞒着凌远的要求。自己该回答他,除了凌远之外,与他有何关系的事自己该先问问凌远……
只是不管该不该,5分钟之后,她已经坐了许乐风身边。他没有用司机,自己开的车,他看见她的时候递给她一杯鲜榨的橙汁,眼里竟然有一丝的紧张。这个瞬间,林念初居然闪过这个念头,凌远确实是他的儿子,那样的眉眼,细小的动作,甚至……这种体贴。
“怎么样?”他直接了当地问她,“今天的详细检查。”
林念初惊讶地抬头看他,随即想到,且不说他的地位,便就是说,这是能生出凌远的……什么他想做的事情,做不到。
她微微扯动嘴角,皱眉盯着他。
忽然,这个瞬间,面前这个时常出现新闻联播里,却又与自己最亲近的人有着奇妙关系的长辈,不再让她感到压力,也不再让她觉得愤恨,反而……反而让她突然有几丝怜悯。
她垂下眼皮,简单地概括了下状况,言简意赅。虽然他不是医生,但是,以他的头脑……他既然坐这里问她,更必然早做了了解功课……于是,她并不担心他听不明白。
许乐风双手十指交叠,嘴唇紧紧抿着,望着车窗外。
林念初忍不住再度心里感叹血缘的神奇。
这样的像。
于是她知道,这个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尔虞我诈甚至你死我活的争斗的人,这个时候,在如何压制着心里的紧张努力思考。这个神情……她实是太过熟悉了。
“念初。”他没有如之前那样叫她林医生,他突然回过头看着她,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居高临下和霸气倨傲,带了些微的求恳。
“什么?”
“放弃这个孩子吧……放弃这种时间太长的选择。”他飞快地说,“你知道,他决不会为了没有孩子而对你有所改变。况且,做了手术,确诊了肿瘤状况,也不一定是最坏的状况,也许,还可以生育。权衡一下利弊……”
“如果发现肿瘤是良性或者是不需要根治术的恶性肿瘤,那么,其实,不拿掉孩子,等到生了再做,也一样。”
“但是冒险。赌。结果有可能这样有可能那样,念初,这个猜测的过程,这也许不算长的几个月,等待结果的这几个月……凌远会被逼疯。他得过抑郁症。你明白的。你是医生。那个时候,也见过他。而且……他……那个女人毕竟,毕竟……”许乐风痛苦地摇头,嘴唇微抖,他停了一会儿,抬起头,平静地冲林念初道,“理智一些,不要把自己跟他都逼到太难的地步,总是要放弃一些东西。”
林念初平静地瞧着他。
过了好一阵,许乐风略觉不安,摇头道,“不会逼你做什么决定,也没有这个立场和资格。这只是一个提醒。”
“后悔过吗?这个放弃的代价。”她温声地问,并没有丝毫的尖刻,只是真诚地问,“因为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更一定要为了自己作出的决定负责。他也是如此,他总是说,不管做怎么样的决定,都需要面对这个后果,不想后果的勇敢和善良,是愚蠢的莽撞。是的。所以也……很负责。这个负责包括,不许自己再去超乎一个伯伯的范围去关心他,爱他。可是,许伯伯……后悔过吗?”
有一棵小橡树,它什么也不长。
除了银色的橡果,还有小金梨。
老国王的小女儿,特地来看。
小橡树啊,才是她的目的。
海上舞蹈,快得风一样。
漫天的飞鸟,谁也追不上。
林念初站特殊干预单元的门口,听里面那简单的旋律,透过半开的门,看着里面凌远和小小坐钢琴凳上的背影,仿佛是小小弹主旋律,凌远给她弹伴奏部分,歌,却是两个一起唱。从小橡树唱到爬水管的小蜘蛛唱到农场小Bingo……
中间,辛然曾她旁边站了会儿,跟她解释,凌远大约是去儿科找她,经过这里,小小要求要弹琴唱这几首歌才肯好好进行课程,顾桐的钢琴和唱歌的水平被小小鄙视……俩正僵持,凌远主动过去,然后两个一起唱一起弹,辛然拍着林念初的肩膀凑到她耳边说:“林大夫,看,顾狼她听得呆了。小小的歌声真好听……跟凌院长的声音一起,很奇怪地迷人。真的。凌院长原来是个有小朋友属性的,歌,画,文字……这些东西,当真是最能出卖人的。”
林念初没有心思去仔细思考专业士辛然关于凌远的分析,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听。直到歌声停止,直到小小乖乖地准备去开始上课,却又耍赖地抓着凌远:“家里有钢琴的,上次有看见。”
“有。”
“邀请我去家里玩好不好?”
“可能会很忙。”
“林阿姨会邀请的。”
“好,她邀请。”
“但是要跟你一起唱歌。再多教你给折一个动物。上次生病的时候,教给了你折纸鹤。”
……
凌远终于走出来时候,见到林念初门口,似乎也不是特别意外,就好像,她看到该是家里休息的他跑来,也并不意外——既然连许乐风都能够知道她今天要做详细检查,那么,即使她没有跟他提起具体日期,他又怎么可能不查。
林念初伸手拉他的手,微笑,“怎么来接?”
“今天早退2小时,行吗?”
“主任放了整个下午的假,亲自替的班。”
凌远点头,跟她一起走回办公室,看着她脱下白衣,她身材本是苗条没有一点赘肉,这时近14周的身孕,小腹的凸起已经看得出。他怔怔地瞧着她,递过她的外衣,帮她拉起袖子时候,突然环住她,紧紧地,闭眼把下巴架她的肩膀,低声说:“对不起,念初,我真懦弱……居然不敢陪去听……”
她转回脸,亲吻他的鬓发,“傻瓜。”
一路上,她只是跟他说起小时候那些唱过的歌,笑他果然洋气,自己小时候,唱的都是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哪像他,德文的英文的法文的歌,唱的都穿越到现代,跟如今的小朋友有共同语言;一贯口齿伶俐的凌远却不跟她斗嘴,只说,她唱什么歌,都特别好听。
沙发上坐下来,他看着她,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紧张,她握着他的手,对他说:“今天,许乐风来了。”
他抖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
“他听了说的情况,希望放弃孩子,”她说的时候把他的手握得更紧,把脸靠他肩上,“原因,是怕你受不了这个等待不确定的结果过程。他说,想到你会承受太大的压力,”她看着他的眼睛,“他心疼。”
凌远微微张嘴呼吸,林念初缓缓地继续说道,“我也心疼……所以,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他,他曾经做了一个决定,然后,一直为这个决定负责……他言出必行,只是,心里,究竟有多少遗憾和后悔……这种想爱,想疼,而不能爱,不能疼的后悔。”
“一直不确定,他也没有回答。不确定怎么对你才是最好的。是不要冒险,还是……不要武断地就放弃拥有更多美满的机会。”
“小远,……爱。”她闭上眼,吻上他的脸,“要陪你一起,陪你一起到老,不会一意孤行,有许多犹豫……但是,又真的希望能有更美满的,不,并不是这辈子有没有一个有血缘的孩子,而是,从此,真正地在心里明白自己,最怕的时候,也是可以走过来的,不是把孩子扔花园的他们。真的不是,小远。”
“我们一起走过去,好不好?我会把我自己的安全放首位,会尊重专家意见,尊重临床现有规则,一切都会和你商量,会告诉你真实的感受。我们走到哪一步,都是尽了力,都是我们共同的决定,都不后悔。”
凌远闭上眼,吻上她的嘴唇,很长的一个吻,然后,他极低声音地她耳边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