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五年前,商确率兵大败南川,不久后,言青病故。
他眼泪都流干了,然后也一连病了好些日子。
丧妻之痛,让这个铁血丹心的好儿郎,就此软了骨气。
他退避朝堂,日日修养于将军府,几乎再未露面。
兴许是上天遂了我的心愿,在皇宫的锦玉堆里养了几年,我面貌与言青越发相像。
及笄礼时,我的司仪说,殿下与将军府的先夫人竟有八成神似,这可真是巧。
我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年过二八,爹让我监国,我阉割了商确麾下的袁团练。
商确怒气冲冲闯过来为袁团练讨说法,瞧见我的脸,那火气愣是灭得一干二净。
我笑:“为一个罪臣闯公主殿,将军真是护短呢。”
“袁团练在营里杀敌上百,殿下为何不能看在他有功的份上,罚得体面些?”
“立功就赏,有过便罚,赏罚分明才是至道。他为国杀敌,本宫赐他良田千亩、绫罗珠宝;他迫害民女,祸害幼童,本宫就阉了他祸根,昭告天下。有何不妥?”
他抱拳而跪,垂首道:“如此羞辱一位良将,不妥。求殿下莫要寒了将士们的心。”
“将功赎过,只会乱了赏罚的界限,本宫辱的不是良将,是罪臣。”我从座上站起身,将嘴唇凑到商确的耳边:“商将军,您不曾体会过被浇开水的滋味,也不曾被流氓撕开过衣裳,自是不知侵害妇幼的罪孽有多重。”
“实话告诉你,你的袁团练,就是那年辱本宫的恶霸。”
“新的律法已修订完成,从此以后,不仅是袁团练,所有犯此罪的男子,都是这个下场。把袁团练杀鸡儆猴,我就不信,欺负平民妇女的畜生还敢如此猖狂!”
商确还在地上跪着。
我亦面对他跪下。
“还请将军和将士们,莫要辱了本宫这个苦心人的公正。”
“殿下!”
他扶住我,我也扶他,二人别扭地相互搀扶才站起来。
商确抱拳行礼:“公主殿下恕罪,这次是属下肤浅了。袁团练该狠狠地罚,臣全听殿下的意思。”
他起身辞别,直起身子的时候,我见他的眼眶红得很厉害。
离开前,将军看着我小声呢喃了一句话,我的耳朵竟听得分明。
“岁岁欢,你长大了。”
从此,我再未见过他。他不再参政,不再挂帅出征,我亲自去拜见他,都被拒见。
我知道,他在刻意回避,因为我这张脸,太像他的故人。
如今,他整整避了我两年。
我不能让他不见我。
圆月之夜,我照着记忆中言青的模样,穿着简约的插肩袖和白罗裙,偷溜出宫,从将军府的墙头翻进了商确的院子。
内室的灯还亮着,院里长了一丛又一丛的茉莉,香味笼罩整个府邸。
他想用这样的方式,营造出言青还在的氛围。
我顿了顿步子,摘下几朵茉莉花簪在鬓边。
商确有武将天生的敏锐,立马捕捉到了外面的动静。
“谁!?”
门帘被一把掀开。
商确早没了少年时期的鲜衣怒马。抹额和铃铛,还有肆意披散的头发都不在了,如今的大将军,已将头发高高挽起,用束髻冠规整地套住。
取代那个桀骜欢快的少年将军的,是眼前这个深沉内敛的英俊青年。
他看到我簪着茉莉花,穿着白罗裙,盈盈站在月光下,晃了神。
“阿青......我在做梦吗?”
我朝他走去,没有说话。商确突然如梦中惊醒:“崇平公主,你在做什么!?”
我浮出一个温柔的笑,刻意地泛起两颊的酒窝。
“商确大哥哥不愿见我,我就只能来主动找你了。”
“疯了!燕岁欢,我的先夫人待你也不薄,你有没有点道德感?”
“道德感?什么样的人才有道德感?”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一步一步靠近他:“道德只是给命好的人准备的。”
“就像你和言青,从不会愁吃穿,不愁活命,一生风光霁月,有的是条件去追求什么道德仁义。”
“我呢?曾从云端跌进泥潭,一无所有,丢尽尊严,什么脏事没摊上过?我早就明白,所谓的道义在大事面前根本一文不值。”
商确恼了:“燕岁欢!够了!”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失态吼我。
“你大半夜打扮成这样找我,为的是什么‘大事’?”
“求大将军再次挂帅征讨南川国,把我阿兄救回来。”
“阿青就是在我征讨南川国时死的!你让我再去那打仗?做梦!”
我卑微地扯住他的袖子:“你若答应我,我可以像言青那样陪你,没有任何二话。”
“答应你个屁!”他的掌如闪电迅雷,一下子扯掉我鬓边的茉莉,一把扔出老远:“言青他妈最害怕老子出征!她是被我上战场吓病的!你这样算什么啊,你以为你能能取代她的位置?”
我没有接上话,在这片沉寂的空气里,垂首愣神了好久。被他扯乱的鬓角,落出几缕头发,幽幽地垂到胸前。
“今日不该冒犯将军,崇平知错,告辞了。”
我敛眸行礼,转身离开。
袖子被他一把抓住:“对不起,我言重了。”
“将军歇息吧。”
他又把我拽了回去:“你不可以冲动行事,知道吗?”
看吧,他向来是懂我的,我的一喜一怒,所想所行,永远逃不过他深邃的眼睛。其实他什么都知道,我之所以得不到回应,只是半分也不曾被选择而已。
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的心如风里的柳絮,在无限的失意中零星飘散,阿兄是我创口上唯一的空白,在被填补之前,散着隐隐阵痛。
我叫人打通南川国的人脉,自己则化名宋欢,孤身一人拎包上路,万里征程,陆路转水路,又从水路骑驴走山路,一路颠簸来到南川国。
我乔装成南川皇室的贡女,顺利进入了宫廷。
南川的皇宫,不似中原国那样壮丽巍峨,也没有中原国的红墙黄瓦,但是更像一个覆满鸟兽花香的仙境。
这里的风气糜烂腐败,王上日日笙歌燕舞,花天酒地,那些皇子更是如此。
南川人不像中原国那般文明,也无伦理纲常之说,磨镜龙阳遍地都是,甚至连母子父女都可以行阴阳之道。
身为贡女,我每天都能服侍贵族,但愣是打听不到关于我阿兄的消息。
倒是王上的一个侧妃,一直都注意我。
后来,我被她点名,做了她的贴身内侍。
四下无人时,她小心问我:“你是不是崇平公主?”
“你认识我?”
“殿下,卑职是来自中原国的探者,誓死效忠。”
“你可知质子崇安王现在在哪?”
她听见‘崇安王’三字,眉头一敛。
“若是找崇安王殿下,公主怎么现在才来?”
“他怎么了?”
“他五年前就死了啊,讣告当下就传给中原国皇帝了,公主怎么会不知道?”
我顿时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凝固了,耳朵嗡嗡响起来。
“不可能,我周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公主请节哀,斯人已逝。”
“告诉本宫,谁害的他?”
“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