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组那辆黑色轿车引擎低沉的喘息几乎被绵密的沙沙声吞没。
车窗染成金色,倒映着医院苍白灯光下匆忙的人影,纹丝不动,像一张凝固的、沉默的邀请函,被雨水冲刷,却无人敢上前触碰。
车内,唐文重重靠进椅背,皮料冰冷的触感穿透薄薄衣服,让他疲惫的肌肉微微一颤。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搁在腿上的箱子,硬质外壳下,是满满的黄金,也是此刻沉重的负担。
霓虹国湿冷的空气里,消毒水的气息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来自旁边司小夏身上残留的惊魂汗味。
他微微侧头,视线扫过身旁的司小夏。
她蜷在座位里,平日灵动狡黠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只呆呆望着窗外那辆沉默的黑车,手指下意识地绞着拉链,指节用力到发白。
“大叔……”唐文的声音干涩地打破了沉寂,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里还残留着剧烈撞击带来的闷痛,“还在里面。”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司小夏猛地转过头,眼里瞬间有了焦点:“对!大叔!他……他救了我们所有人!”她声音里带着急切和后怕的颤抖,“我们得等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教练坐在副驾,闻言也疲惫地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嗯,于情于理,都得当面道声谢,看看他情况如何。唐文你和小夏进去找找看,问清楚病房号。其他人……”他回头扫了一眼萎靡的后排,“都老实待着,缓口气。我们时间不多了,但救命恩人,不能怠慢。”
唐文点点头,深吸一口医院门口混杂血腥和消毒剂的冰冷空气,拉开车门。
司小夏紧随其后,两人顶着细密的雨丝,快步穿过停车场,走向那栋令人望而生畏的白色建筑。
医院内部的光线亮得刺眼,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道浓烈得几乎有了实质。
他们穿过充斥着低语、咳嗽、消毒水气味的嘈杂大厅,沿着指示牌在迷宫般的白色走廊里穿行。
一间间病房的门紧闭着,偶尔有医护人员推着器械车匆匆而过,不锈钢轮子碾过水磨石地面的声音格外清脆,敲打着他们紧绷的神经。
唐文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扇门上的名牌,司小夏则焦急地左右张望,脚步越来越快,心也越沉越深。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个刚刚在生死关头护住他们的大叔。
“请问,”司小夏终于忍不住拦住一位推着药品车的护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昨天下午六点十五分送来的伤者,一位……中年先生,个子很高,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他的病房在哪里?”
护士停下脚步,在电脑上快速划动查询,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您是说那位肋骨骨折的先生?”她抬起头,语气平静无波,“哦,他啊,大概五个多小时前,已经自行办理出院手续离开了。”
“出院了?”唐文脱口而出,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墙壁,指尖传来的寒意瞬间爬上了脊背。
五个多小时前?
大叔独自一人,带着断掉的肋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伤得不轻啊!医生允许他出院吗?”唐文追问,眉头紧锁。
护士脸上掠过一丝职业性的无奈:“我们当然建议他留院观察。肋骨骨折三根,虽然不算特别严重,但移动、咳嗽都会剧痛,肺部也有挫伤风险。而且他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淤青很厉害。但他本人非常坚持,说自己有急事,签了免责声明。”
她顿了顿,补充道,“缴费时倒是很干脆。”
说完,她便推着药品车继续前行,留下唐文和司小夏面面相觑,站在惨白的灯光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肋骨断了三根……”司小夏喃喃自语,脸色更白了。
唐文沉默着,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人体在极限冲击下的脆弱。
这一年多来高强度的训练和比赛,早已让他对身体的疼痛和极限有了近乎本能的认知。
大叔当时那看似沉稳的没事,那强撑着指挥他们迅速撤离现场的姿态,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令人心惊的勉强。那平静表面下的血肉之躯,在那一刻究竟承受了怎样撕裂般的剧痛?
他不敢深想。医院冰冷的墙壁似乎也吸走了他身上的温度。
“打电话!”司小夏突然惊醒般掏出手机,手指因为后怕而有些颤抖,“快,打给大叔!问问他到底在哪里!”
电话拨通了,短暂的等待音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粤西口音的普通话,中气似乎很足:“喂?小夏妹子啊?我没事的啦!一点小伤,洒洒水啦(小意思)!”大叔的声音洪亮得几乎震得司小夏耳朵嗡嗡响,“骨头硬得很!想当年我在铜锣湾跟人争地盘,被人用钢管问候(打)到背脊(后背),血都飚出来,照样追了对方三条街!这点小伤,毛毛雨啦!”
大叔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当年勇,背景音里似乎还有街市模糊的嘈杂声。
他描绘得绘声绘色,仿佛那断掉的肋骨和满身的淤青只是不小心蹭破点油皮。
然而唐文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洪亮声音之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
当大叔说到追了三条街时,话筒里极其短暂地传来一声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粗重的抽气声,紧接着是片刻的沉默,仿佛在极力平复什么。
“大叔,”唐文接过电话,声音低沉而郑重,“你现在在哪里?我们还在医院。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样子出院,太冒险了。我们……”
“哎呀,后生仔(年轻人),莫担心啦!”大叔立刻打断他,语气轻松得近乎刻意,“真系冇事(真的没事)!我揾咗个老友记(找了个老朋友)帮手,有地方休养嘅。你们安心去打比赛,为国争光!我睇好你们嘅(看好你们)!”他顿了顿,又豪爽地补了一句,“记得帮我买定(买好)赢嘅彩票啊!哈哈……咳咳……”
一阵猝不及防的呛咳声猛地从话筒里爆发出来,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瞬间戳破了那层强装的豪迈。
那咳嗽声猛烈而痛苦,持续了好几秒才勉强止住,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喘息声。
“大叔!”司小夏在一旁听得心都揪紧了,失声喊道。
“冇……冇事……”大叔的声音明显虚弱了许多,带着咳嗽后的沙哑,还在硬撑,“老毛病……呛到风……好啦好啦,不讲了,费事(免得)耽误你们正事。祝你们旗开得胜啊!拜拜!”
电话被匆忙挂断,忙音嘟嘟地响起,冰冷而急促。
放下手机,唐文和司小夏的脸色都异常凝重。
那通电话非但没有带来安心,反而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们胸口发闷。
大叔越是表现得轻描淡写、满不在乎,那刻意营造的轻松背后所隐藏的痛楚与坚持,就越发显得真实而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教练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急着走。”司小夏低声说,眼中满是忧虑。
“还有件事,”唐文忽然想起,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教练,“大叔送我们来首都的车费,还没结吧?”
司小夏一拍额头:“哎哟,瞧我这脑子!光顾着乱糟糟的事了!讲好是两万日元。”
她掏出手机准备转账。
“等等,”唐文按住司小夏的手,语气异常坚决,“翻五倍。给他打十万。”
“十万?”司小夏愣了一下,“这……合适吗?”
“命值多少钱?”唐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没有他,我们现在能不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都是问题。十万日元,也就五千多龙国币,多出来的,是我们一点心意,买不来他受的罪,也还不了那份情,但至少……让他安心养伤,别为钱发愁。”
司小夏看着唐文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坚持,最终点了点头:“行,听你的。”
她迅速操作着手机银行,“还好留了大叔的账号……好了,十万日元,过去了。”
手机屏幕显示转账成功的提示。
那串冰冷的数字跳跃了一下,归于平静。
十万元,一笔在繁华东京只够支付短暂停留的费用,此刻却承载着他们所能捧出的、最沉重的谢意。
他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消毒水和浓浓香水味道的复杂气息,努力将纷乱的思绪压下。“走吧,”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决断的力量,是对队友说,更像是对自己说,“该回魔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