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七七。”唐文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三个字从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虚脱感，悬在凝滞的空气里，也重重砸在司小夏的心坎上。
他垂着眼，不敢看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被另一种更深的茫然攫住。
“是她啊。”司小夏的反应，像一记轻飘飘的羽毛落在紧绷的鼓面上。
她没有预想中的爆发，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惊愕都没有。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视线短暂地失焦，仿佛在透过眼前的唐文，看向某个遥远而模糊的点。
那短暂的几秒失神，像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里只剩下唐文粗重而忐忑的呼吸声。
然后毫无征兆地，一丝弧度在她唇角绽开，迅速蔓延至整张脸庞，化为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
“是她就算了。”
那声音轻快得近乎失真，尾音甚至微微上扬。
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像点检一件不慎摔落的瓷器，轻轻拂过他凌乱发梢上沾染的一点可疑的、凝固的灰白污迹，又落在他胸前那片深色的、散发着酒气和陌生香水混合气息的狼藉上。
“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她摇着头，语气里是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嗔怪，仿佛他只是贪玩把自己弄脏了的小孩，“这么狼狈。”
她的目光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青黑的眼袋和嘴角一处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破皮上逡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随即又舒展开，快得像幻觉。
那蹙眉的瞬间，像是某种冰层下的本能反应，只是被更强大的意志力瞬间抚平了。
“好啦，”她推了推他僵硬的肩膀，力道温和却不容置喙，“别杵在这儿了。赶紧的，先去好好洗个澡，把你这一身……味儿冲掉。”
“味儿”字被她轻轻带过，却像一根无形的刺。
“头发也理理顺，胡子刮干净，”她语速轻快，条理分明，像在安排一项不容拖延的日程，“然后，”她指了指床，“给我滚回被窝里，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
她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职业化的审视：“下午还有小组赛贝比赛，唐文，你这个鬼样子上去，是想给对手送分吗？还是想让人家看我们WEA战队的笑话？”
她把比赛两个字咬得很重，像一座不容忽视的山峰，瞬间压过了此刻房间里所有暧昧不清、亟待清算的混乱。
“夏夏，我……”唐文喉头滚动，一股混杂着愧疚、困惑和急于解释的冲动涌上来，试图冲破这诡异的平静。
他想说昨晚的失控，想说那该死的酒局，想说他醒来时的惊惶无措，想说他对七七……不，想说他现在心里只有她……
“好啦！”司小夏却用一个更轻快、更坚决的音调截断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
她甚至伸出手指，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轻轻压在了他干裂的唇上，阻止了他继续发声。
这个动作亲昵，却又带着一种疏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的眼睛弯起来，笑意盈盈，像两泓清澈见底的泉水，没有丝毫阴霾，“但不是现在。那些话，”她顿了顿，语气放得更柔缓，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韧性，“留着，等比赛彻底结束了，奖杯捧回来了，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坐下来，慢慢说。”
她的手指离开他的唇，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那动作带着一种安抚孩童般的熟稔。
“现在的当务之急，”她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是恢复你的状态。把你的手速，你的意识，你赛场上的意气，给我完完整整地找回来。明白吗？”
然后，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转过身，语调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至于七七的事情嘛，”她微微拖长了音调，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我们之后再说。”
唐文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像一台过载的处理器，被这完全超出预设的反应程序彻底击溃。
他预想过暴风骤雨，预想过冰冷的质问，甚至预想过撕心裂肺的决裂……却唯独没有预想到眼前这片平静无波的海面。
他死死地盯着司小夏的眼睛，那双曾因猜疑而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温和的笑意，清澈见底，没有一丝阴翳，没有一丝他熟悉的、因嫉妒或愤怒而点燃的危险暗芒。
没有生气？一丝一毫都没有？
这认知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荒谬。
他像坠入了一个逻辑完全混乱的异度空间，脚下坚实的地面正在无声地塌陷。
混乱的思绪在脑中疯狂冲撞，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出口。
最终，一种近乎本能的服从占据了上风。
他像个被输入了简单指令的机器人，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试图洗去皮肤上残留的香水味和一夜荒唐的证据，却冲不散心头那团浓重的、名为困惑的迷雾。
当他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和沐浴露的淡香走出来时，司小夏正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他。
她面前巨大的曲面游戏屏幕亮着炫目的光，激烈的背景音乐和技能音效隐隐传来。
她似乎完全沉浸其中，纤细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跳跃，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敲击声。
唐文默默换上干净的居家服，用毛巾胡乱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到床边。
被褥还带着司小夏身上特有的、淡淡的柑橘和阳光混合的温暖气息。
他掀开被子，像寻求庇护的幼兽，带着一身洗刷不净的疲惫和莫名的惶恐，轻轻地、试探性地靠近那个盘坐的背影。
他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了司小夏纤细却柔韧有力的腰肢，将脸埋在她睡衣柔软的布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熟悉安心的气息包裹着他，紧绷的神经仿佛瞬间松弛，巨大的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几乎是在触碰到她体温的几秒钟内，他沉重的眼皮就彻底合上，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坠入了无梦的、近乎昏迷的深眠。
司小夏敲击手机屏幕的手指，在唐文均匀的呼吸声响起的那一刻，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几秒。
屏幕上，她操控的角色一个微小的走位失误，瞬间被对手抓住机会，一道刺目的技能光效闪过，血条猛地掉下去一截。
她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指尖的动作恢复了流畅，甚至更快了几分，更加用力地敲击着按键，发出更密集、更清脆的“哒哒”声，像是在和某种无形的存在激烈搏斗。
她的眼睛依旧牢牢锁定在炫目的游戏画面上，瞳孔深处倒映着光怪陆离的技能特效和飞速滚动的战场信息。
然而，那专注的神情之下，却是一片冰冷的、近乎凝固的空白。
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她唇角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僵硬的弧度。
只有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和指尖因过分用力而泛出的苍白，无声地泄露着这平静表象下，那汹涌的、被强行冰封在万丈深渊之下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