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麻绳勒进血肉里,口中的脏布抵着喉咙,引起干呕。举目尽是凶神恶煞的行凶者。柳然已经嘶吼不出声音,害怕到了顶峰。
可饶是如此,在心中徘徊了千百遍,竟还是不希望看到二郎的身影。只希望他不要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上当以身犯险,只希望……他们之间的些许情谊并未打乱他素有的冷静。
可门扉展开的那一瞬,他被押而入,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明明满心忐忑、无所依靠……在停步之时,仍唤出了那一句“七娘。”
泪、倾泻而下。
黑色的布条落下,他容颜清晰展现在眼前。
柳然不顾身旁人的束缚全力向他挣扎去。
有多少情感曾经历过生死边缘的考验?
又有多少真情颠沛流离后仍能聚首?
此一搏,满心赤诚。
此一聚,再无离散。
“你……累不累?”
“嗯?”柳然抬头看眼前的郎君。他脖颈上有一道发青的血色,满面烟尘,“二郎的伤……没事吧?”
她说着伸出手去。
“我无妨,”百里弘毅挡住她,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你——”
柳然眨眨眼睛看着自己。
“咳,”他面颊微热,“七娘受惊了,休息一会吧。”
“啊……”柳然眼神闪躲。
他手指碰到了自己手腕上的伤口,有些疼,她却没躲。
眼神再交汇时,百里弘毅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柳然笑出声,眼含泪光。她小心翼翼地将脑袋靠上去。
有多少次,她硬着头皮非要凑上去,不顾他的臭脸、坏脾气和硬邦邦的肩膀。
人生茫茫几十载,谁人不是在孤苦中飘零。还好、还好,我不曾错过年少一瞥的惊鸿,也没放开过崎岖路途上她他的手。这一世有此依靠,就不再有半分后悔。
……
“我这个阿耶啊,”柳然摇着头自言自语,“其实我和小十……对他也就是敬重。我还好,小十……怕是都没怎么见过他,倘若不提醒,在大街上撞见了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云芝,你还是去红绡坊看一眼——”柳然说着转头,对上的却不是云芝肉嘟嘟的小脸,而是——
“去红绡坊做什么?”百里弘毅挑了挑眉毛。他在柳然身后默了半晌,却没想到听见了这么一句。
“啊……”柳然站起来,“二郎……回来了?”
他闻言嘴角一扬:“我……已经站了许久。”
“啊……”
“所以,”百里弘毅摸摸鼻子,“去红绡坊做什么?”他有些纳闷,转念又开始踌躇。
这红绡坊……娘子多,可是郎君也不少啊……还都是有权有势、嗜好不良的神都纨绔……
“小十最近,常常在红绡坊买醉,早上我去拜访父亲,他说已经差人去找了,可是都这个时辰了还没回来,我就是有点担心。”
百里弘毅点点头。
原来是去找柳沣。
“你不用担心,晚间申非未见十郎,已经差人去找了。十郎并非耽于声色之人,怎么如今——”
“是……为着一个娘子,”柳然皱眉道。她将百里弘毅拉到桌前,给他倒了白水。
“有个叫春禾的小娘子,小时候在我家里面做工,当时小十也就……十三四岁吧,跟她玩儿得十分好。那时候小十很喜欢她,竟去信给阿耶,要娶人家。”
百里弘毅差点没有被喉咙中的水呛到。这柳十郎,也太直接了吧。
“你看,”柳然拄着额角,“我当时怎么劝他都不听。柳家正房的嫡长子,想要纳妾尚且要精挑细选,须得家世背景均可的。更何况他那时候文章读得一般,家里面别房的人总是有些看不上小十。”
柳然越说越愁。
彼时只有她和小十是连心的真亲人,可是这小家伙叛逆得要命,她的话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一封信惹恼了阿耶,回了信怒斥,还叫人将那个小娘子打发了——那以后不久,小十便离家出走,前往西域了。”
百里弘毅心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桩事……那当年十郎出走的事,是不是也不全然怪自己。
“那小娘子长大了,眼下在红绡坊挂牌,改了个名字叫宇文佩佩,小十天天给人家砸金子,想要见面呢。”
百里弘毅牵起她的手,安慰地握了握:“想不到十郎是如此痴情之人。”
“是啊……”柳然一叹,“我们家的人都专情——我阿耶虽然进山修行,没有管阿娘……可是当年还在神都之时,也不曾纳过妾室。”
“嗯,我知道,”百里弘毅认真道。
“你……知道?”柳然疑惑地看过去。
“嗯,”他点头,认真道,“你也是。”
“……”柳然的脸烫了,忙着转移话题,“二郎……去找五叔,可问到了什么?”
百里弘毅闻言,眉头又锁了起来,“我阿兄……可能……”
“若是……二郎兄长尚在人世,二郎不该开怀才是吗?”
百里弘毅抬眸看她,半晌笑了:“若是天下兄姐,都如七娘这般,就好了。”
“我?”七娘笑着说,“我可没有你这样聪慧的弟弟,你看看小十被我教得,这么大的人了,还在任性,耍小脾气。”
百里弘毅笑着摇摇头,“无关教导。只要如你一般,正直、善良,就很好了。”他眼中……似有泪光?
“……二郎?”柳然凑近了一步,“你怎么——”
“无妨,”他摆摆头,掩饰眼角的湿润,“就是有些累了。”
“也是,今日奔波,”柳然道,“二郎早点休息吧。”
“嗯,”他说。
……静了半晌。
两人都没有动。
“?”
柳然纳闷,“二郎不回——”话音未落她就想起来,自己此刻……不正在他的房间里?
“……我去叫申非?”百里弘毅的眼神不太自然,“或者,七娘你……帮我更、更衣?”
“啊……”柳然的舌头打结,“当、当然。”
翌日清晨,柳然被耳边的低唤叫醒。
“七娘。”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了他。
他俯下身,在自己枕头边上找到了他的上衣捞起来,只拿在手上,并未穿上……
柳然周身的血液都咆哮着往脑门上窜。她不自主地往被子里面缩了缩。
“你再睡一会儿,好好休息,”他伸手把被子往上提了两下,将她盖得严严实实,“奉御郎来了,我得马上去见他。”
“……嗯,”柳然从鼻子里面哼出来一声。
他一笑。
柳然有片刻的晕眩,这景象也太……
然后他又低头亲了亲柳然的唇角。
……
嘭嘭嘭嘭——柳然觉得自己的脑子里面炸了。
直到眼前郎君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柳然仍整个人漂浮在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浓厚情愫之中……
我……昨天……和二郎……
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