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七娘。”
自背后传出一声,柳然周身一震,汤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猛地回过头,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分明没见过,可眉眼神情之中,却和二郎是那么相似。
“哦,”那人笑了笑,“现在应该叫‘弟妹’了。”
柳然心中一凛。
二郎为百里家家主多时,寻常的亲戚不敢在他面前这般托大,那么此刻在眼前的这人,就只能是……
“……宽郎,”她强装镇定,交手行了一礼。
“哈哈哈,”百里宽仁笑起来,“早听闻柳家娘子知书达理、聪慧非常,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二郎有你,是他的福气,”他说着便背手进了门。
柳然松了一口气,抬眼,却看到了横在自己颈上的长剑。
余光之中,目之所及,全都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蒙面人。
……
不知道过了多久。
这昏暗的天光叫人难以分辨时辰。
黑云压抑在心口,扼着喉咙一般叫人喘不过气。
再听到门开的声音,那人大步离去,身后抵着自己的人也放手。
柳然腿上脱力,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背后已经被冷汗濡湿。她的脚下没有知觉,甚至感受不到地面的冰冷。
百里弘毅愣了片刻,幼时那个教他解九连环的兄长被他从记忆里面翻找出来,无论如何比对,都和今天刚刚站在面前的那个白日做梦,妄图倾覆江山的疯子截然不同。
突然,有什么声音传来,将他的心思完全剥离了。
他忽地想起来在兄长进门之前,门口是不是有一声破碎的——
“七娘!”百里弘毅追出来,被门槛绊了一脚,踉跄地朝跪坐在地上的柳然跑去。
“二郎……”柳然的眼泪倾泻而出。
百里弘毅一下跪在地上,将小娘子牢牢抱在怀里,“七娘。”
“二郎、二郎,”柳然抓住他的衣襟,“二郎你没事吧,他、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他们都带着刀——”
“没事,我没事,”百里弘毅将她牢牢栓在怀中,此刻唯有她身上的温度能叫自己安心,“你有没有受伤,他……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有没有威胁你——”
“没有、没有,二郎,”柳然胡乱地摇着脑袋,满面泪水隐匿在他宽阔的胸膛中。
直到五叔带着人赶来,才将跪坐在地上紧紧相拥的两个人扶起来。
后来,他们肩抵着肩坐在内室的地板上。
郎君将头靠在娘子的肩膀上,他靠在她的鬓边喃喃道:“……七娘,我只有你了。”
“嗯,”她强忍泪滴,“不怕,”她说,“你还有我。”
……
“若是让你先离开神都,只有云芝陪着,你可能照顾好自己?”百里弘毅说出这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
柳然给他整理衣襟的手一顿。
她走到百里弘毅面前,直视他的眼睛。
“不能。”
“七娘——”
“二郎又要抛下我,自己去做什么事?”她问道。回想从前许多次,他孤身涉险,现在仍觉得后怕。
百里弘毅叹了口气,他早该料到,以七娘什么事都一定要追问到底的性格,还有对自己的关心程度,怎么可能放任自己背着他,做这样的事情。
他牵起七娘的手,将她带到茶桌旁坐下,是正经谈话的架势。
“兄长……”话到嘴边,还是徘徊了片刻。就算十恶不赦,也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情。
柳然将手覆在他手背上。
这些天来,二郎的纠结和难过,她都看在眼里。
“兄长之事……事关重大,如若隐瞒,后果不堪设想,”百里弘毅深吸一口气,“但是一旦揭露,便是欺君之罪。”
柳然的手不可控制地抖了一下。
“而且事涉当年……还有我父亲参与,在加上今日之罪,”百里弘毅看向柳然,“百里家全族,可能都……”
空气很沉寂,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我倒是没什么的,”百里弘毅继续说,“只是别耽误了你。”
柳然瞪大了眼睛,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二郎……想要做什么?”
“我这些天在想,圣上态度不明,想先将你送出城,等圣上的处分落地,怎样都好安排,”他说,“不然……我们其实可以先和离,你先回家,有阿郎庇护,就算圣人真的动怒,想必也不会真的动你——”
“百里弘毅!”柳然拍了桌子站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看来是生气非常。
“七娘……”
“你究竟在想什么啊!”柳然气得眼泪都冒出来,“时至今日,你仍想着将我摘出去吗?”
“七娘,”百里弘毅站起来去拉她。
“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柳然捂住自己的胸口,“当真是只能同甘不可共苦的粗鄙之人吗?”
百里弘毅眼有热泪。
他将小娘子揽进怀里。
柳然挣扎了两下,还是将脑袋埋进他的胸膛。
“我错了,七娘,”他说,他气息喷薄在七娘发鬓之间,“以后不会了。”
七娘点了点头。
“黄泉地狱、刀山火海,”她轻声说,嗓音被泪水磨砺得沙哑,“你都不许抛下我。”
“好,”百里弘毅说,“生死与共。”
后来他把自己全族的性命双手捧上,为了换几分江山万民太平。
后来他昼夜奔波,为神都的危难拼了命。
后来他得了天大的恩赏,本该坐享官俸,封妻荫子,百代安乐。
后来……
后来,长青侯再没回过神都。但他的足迹遍布神州。无数有他风格的雕梁画栋、琼楼玉宇渐次矗立。他的学生回朝任职,撑起了开天盛景,大唐气象。
……
从来呼吸相同,故此命运重叠。
从来两情相悦,故此生死相依。
你敞开怀抱,接住了拼尽全力跑向你的我。
我也放开襟怀,任你在自己的赛道上一搏生死。
从前我不明白命运的坎坷,直到遇见了你。
从此我平生的悲痛欢欣都与你息息相关,生活的苦涩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但我甘之如饴,因为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放开我的手。
夕照下我们坐上离开神都的马车。
你撩开车帘,金黄映照你的轮廓。
我看得痴了。
就像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一样。
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再回到这一片当世最最繁华的土地上,我只知道,只要是你的襟抱所向,我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身侧。
似有所感,百里弘毅回头,撞见了柳然滑落的第一滴泪。
他知道她不是因为难过,或许是别的什么复杂的情感,它们此刻也雍在他心口。
柳然绽出一个笑,他伸出手去抹掉了她的泪。
是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动他的眼睫,叫千万般思绪化作满心的爱意逆流而上,百里弘毅也笑了。
“欸,”他说,“你不哭,我带你吃神都最好吃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