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光照不到龙光门。
万人同庆,圣光普照,却独独落下了这荒凉地,叫忠良埋骨。
柳然提着裙子,拼上浑身的力气,跑到京辇书肆。
她喉咙中满是血腥气,肺子像背车轮重重碾过,根本喘不上一口气。可眼前景象,叫她全然忘了身上的苦楚。
一个憔悴凌乱的二郎,一个毫无生气的申非。
朝野并非庙堂,却是日出耀山,黑白相交之际。
那时二郎大喊着申非的名字往外跑时,柳然心中便咯噔一下。
她转身便叫了车马去追高秉烛,只想着快点找到帮手便能解二郎眼前的危难,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是为我死的。”
回程车马上,二郎头一回把头靠在柳然肩膀上。
“二郎?”柳然轻声发问。
他中气不足,说出的话只剩下个轮廓。
“死的人应该是我。”
他声音中带着狠厉。
“他们布好了局在那里等着我,”百里弘毅挥拳砸向座椅,“背后有人谋划,目的根本不是燃灯大典!本不会有人死!”
“若我孤身前去而不是带着申非,他根本不会死,”百里弘毅的声音愈发小了。
千般滋味涌上他的喉咙,将他的悲伤堵在胸口中。
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自己的所思所想,他从未叫任何人窥探他情绪好坏。
这是他第一次倾吐,却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他本该竭尽全力护着她,此刻却硬生生将她牵扯进这一番痛苦的深渊之中。
一段话将柳然的泪震下来。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百里弘毅。
今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已经让柳然觉得比自己从前十八年中所经历的加在一起还要多。
可她还是小看了生活。
燃灯大典,圣人亲临。自己本该是千千万万沐浴盛世光辉的神都子民中的一个。
奈何有一场阴谋,在无人处潜滋暗长。总有些人见不得风和日丽下的安稳和乐,想要在这太平盛世之中,写下浓墨重彩的一抹血色。
“都……怪我,”柳然眼中又噙了泪,“如果我能跑的再快一点……我再早一点找到高秉烛……是不是、是不是——”
“七娘,”百里弘毅转身扶住柳然的肩膀,她的泪水顷刻间滑下。
他伸手在她的下颌上抹了一下,接下晶莹的泪滴。
“不怪你,你今日……已经是救了我,”他嗓音沙哑,简直只剩下气声。
“二郎……”柳然抬眼看他,与他相拥,想要听一听他的心跳。
血污和灰尘沾在他向来一尘不染的面孔之上。凌乱中他隐秘的脆弱暴露无遗。没有眼泪,只有彻头彻尾的悲伤将他笼罩。
下车时柳然本想去搀他,却被百里弘毅抬手挡住。
“让我逃片刻,”他说着,“七娘……”
“嗯?”柳然抬眼,撞见了他眼尾的红,叫人心惊。
“申非那……你帮我去看一看,”他说着转身,干脆利落。
他怕再晚一秒,自己装出来的坚硬就再也支撑不住,无须风浪便化为齑粉。
柳然使劲捂住自己的嘴,害怕哪怕发出一点声音,都会将面前这个看似高大的郎君击垮。
她的身子在颤抖,她薄纱的披帛被冷风吹了个透彻,她眼睁睁看着笑着出门来的云芝。
云芝的笑在看见柳然面色的一瞬间凝住了。
小厮从后面的马车中抬出了申非。
生龙活虎的郎君走出去,此时只余一个轮廓。
云芝不敢想此刻白布下的人是谁。
早晨出门了两个,此刻是任意一个人躺在里面,对她来说都是天大的事。
“七、七娘……”她声音发颤,一点点挪到柳然身边。
柳然张了张嘴,开始竟没发出声音,她攥住云芝的手——那里还是温热的。
“七娘……”云芝彻底慌了,她无助地看向柳然,想要从她眼神中看出哪怕一丝否定的可能。
“申非……”云芝喃喃,她说了这两个字之后,却不敢借着下面的话。
柳然点了点头。
云芝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直到他们将申非抬进了朱门,再看不见一点点身影,云芝的泪才像是开闸的江水一般倾泻而出。
柳然搂着她的脑袋,想要扶她起来却怎么用力都是徒劳,只得抱着她落泪。
屋内。
申非静谧安详地躺着,云芝坐在一旁看着他。
他们相处得融洽,看起来就像是云芝怀揣了心事,想等着郎君醒来再诉说。
柳然叫五叔等人先离开。门一阖,显得此处更静了。
“我从前只觉得你吵闹烦人,”云芝的话幽幽传来,“后来却不习惯安静了。”
柳然在云芝身旁坐下,见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我小时候爱慕十郎,可他回来那日我给他煮的面,冷冷地拿回去,终还是被你吃了。”
“你总和我抢晚上的吃食,还嫌弃我的手艺,你答应了改日给我做饭尝尝,”说到这,云芝的话被梗住,她抹了抹下颌,其上全是泪滴。
“改日……在哪呢?”
“你说有时间带我去将二郎挂过牌子的店铺全尝一尝,我答应给你两坛好酒做谢礼。”
“我花了足足两个月的月银,购了一坛滑州冰堂春,就埋在后院榕树下,”云芝抽噎一声,“现在怎么办!”
她拍着自己的裙子,“全家上下,就你一个人爱喝酒!你叫我这一坛子这么贵的东西怎么办!”
柳然的眼泪也一汩汩的流。
她从前只觉得云芝和申非相处得不错,却不知深情厚谊,已经积累至此。
“七娘……”云芝转过头来,被柳然抱在怀里。
“他对二郎那么好,你说他现在看到二郎没事,一定是开怀的吧。”
“开怀,”柳然连连点头,“他一定开怀。”
“他说他虽是仆从,可是二郎从小对他好,他拿二郎当亲兄长。”
“嗯,”柳然说,“我知道。”
她默了片刻,终于道:
“我小时候仰慕十郎,因为他能在院子里舞刀,”云芝闭上了眼,“我觉得他勇敢。”
“可是你说……”她抬眼看进柳然的眸子,“申非他敢用胸口接箭,他是不是……更、勇敢。”
躺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能再开口。
他此时若清醒着,能不能听明白这话中的情思。
并非敬佩,乃是爱意。
……
“二郎怎么回来了?你有没有吃晚饭?我叫厨房去——”
百里弘毅一挥手:“吃过了。”
“可是遇见了什么问题,需要家中书籍还是什么?二郎不必亲自跑一趟的,若是申非没空,就差人来说一声,我给你送过去,”柳然眼睛中晶晶亮亮的。
自从二郎被奉御郎请到内卫参与燃灯大典的安防,她已经接连几日没有见到他了。
“呃——”百里弘毅被她接连的话堵得不知该从何说起。
“明日就是燃灯大典,奉御郎竟然应允你今日回来,我还以为今日一定见不到你了呢——奉御郎可真是体贴下属,”柳然笑着上前去挽他的手臂。
奉御郎……
百里弘毅心念一动。
他说……叫自己回来休息……虽说自己回来也并不为休息——但他是不是有些太放心了——
“二郎你这两天是不是都没有好好休息,你能回来呆多久?够不够稍微睡一会儿……”
明日就是燃灯大典……自己当时究竟是为什么就答应了奉御郎回家……若说见高秉烛,难道在内卫就见不得了吗?在内卫消息沟通起来反而更流畅才对,那我是因为——
他灵光一闪,满眼是她。
“我想你了。”
一句话出口,两人俱是一愣。
明明是心声,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柳然的表情愣在当场,嘴角还挂着半句没说完的话,但是她已经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到底什么了。
百里弘毅抿了一下嘴唇。
好吧,说出来……就说出来了吧。
他上前两步,将小娘子揽在怀来,在她耳边说:“七娘,我想你了。”
柳然的脸噌地红了。
“二、二郎……”她手抖着攀上他的肩膀。
“我今天会很忙,高秉烛查访到春秋道的老巢吗,此刻已经回来了,申非已经去找他。就算他没带回来什么新的消息,我也要要再核对一遍城防。”
他说着拍拍柳然的后脑,“你好好休息,明日不要出门——等到这些事情结束了,我会好好陪你。”
柳然搂住了郎君的脖子,她心里有汩汩暖流。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她就从没有听他讲过这么多话。
“……嗯,”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好了,”百里弘毅拍拍她的后背,轻轻将她放下来,手掌中满是眷恋,“云芝,照顾好七娘。”
云芝交手行了一礼,他转身就回了书房。
柳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身影。
这不是他第一次撇下自己离开,但这一次,柳然满心是开怀。
彼时幸福的空气还未散尽,不到一日,那个难得温暖的郎君就又不见了。
他被命运泼了一桶冰水。给他冻回了那骇人的模样。
日暮西沉,人间寂静。
柳然走在去书房的路上,她手中端着给他的汤,瓷碗中冉冉升起的热气一点也没有传给她,她只有彻骨严寒。
她不知道上天想要叫他造成一个什么样的英才……竟然要拿出这样的手段来磨砺。
百里家二郎从前拥有的一切温情,至此,都被剥夺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