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狱中密犯
时小椴2024-08-21 11:054,207

   天宝二载,建巳月,长安城。

   两匹突厥良马自长寿坊西南隅的长安县公廨内疾出,在坊里街道上奔驰。时而骤停,时而急转,在狭窄的街巷间腾挪闪避,留下一道道腾空的弧线跟四溅起的泥泞。

   路上的车子行人猝然间避让,惊扰了几家贵胄女眷的车马,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武侯铺里的值守武侯抄起制旗便要上前阻拦,按大唐《仪制令》,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

   岂料那两匹突厥良驹为首马背上的青袍小吏,从怀中掏出柄长安县公廨的特制青色小旗,在手中高高擎起,随着一声清亮而威严的高呼:“奉长安县令口谕,持旗效命,速速避让!”

   武侯见状,迅速收敛了拦阻的姿态。

   两匹快马蹄声如雷,疾风般穿梭于崇贤、崇德、安业三坊之间,至朱雀大街御道,猛地一勒缰绳,如离弦之箭,直指宣阳坊内的万年县公廨而去。

   青袍小吏带着身后西市老康酒坊的店主康仁义,一路行步如飞,过了万年县公廨的高墙苍瓦,便见照壁,穿行而过,只瞧公廨后院内翠色盈盈,松涛轻吟,竹影婆娑,藤萝缠绵其间。

   一个身宽体胖,下颌满是虬髯的汉子,身姿悠然斜倚于繁复钩纹与团花交织的波斯毡毯之上,左手轻执晶莹剔透的高足杯,屈腿而坐。身侧,圆袍小侍静立如松,手捧酒壶随时伺候。

   中庭内,一树梅花傲然绽放,绝色歌姬绕树而歌,演绎着正是时下兴盛的《春莺啭》,歌声清越婉转,悠扬不绝,舞步轻盈。

   青袍小吏犹如不速之客,突兀闯了进来,歌妓登时唱不下去,庭中护卫怀中抱着细犬,便要上前驱赶,却被那虬髯胖汉挥手制止:“你是哪个衙门的小吏,如此不懂规矩,不知今日乃是寒食节,朝廷放假休沐四日,公廨里是不办案的,若要办案,需得四日后再来。”

   小吏知晓眼前这位乃是主管万年县狱的节级,名为董大,是个不好相与的。

   “董节级,在下奉长安县令手谕,特来节级处提调一名囚犯。”青袍小吏从怀中掏出了长安县令的手书,呈到了董大面前。

   “咦……那被征召的囚徒,是崇义坊中那惹是生非的疡医许不言?" 董大目光掠过手中字条,轻抚过下颌那缕缕相连的胡须,眼眸微眯,"此事,倒是颇为棘手。此人在长安城内胆大妄为,为武侯铺缉捕犯人非法行医,案情错综复杂,一时没有头绪,长安县怕是提调不走此人……”

   青袍小吏知道这是董大故意的说辞,连忙把身后的老者让了出来,为董大介绍:“这位是西市老康家酒肆的掌柜,名叫康仁义,正是此人需要借用那许姓疡医一用!”

   康仁义不是唐人,乃是康国人,年少时追随父亲定居长安,已然五旬有余,在西市经营酒肆为生,此次犯事的便是他的儿子康阿达,急需那疡医救命。

   他转了转鹰钩鼻梁上藏着的深邃双眸,便知晓青袍小吏此举的深意,从怀中掏出个银袋子,里面足有十两金,按照此时开元物价,便是一百贯钱,为了救自家儿子,也是狠下心来掏出半个家底了。

   他双手奉上银袋,声音带着几分哀求:“恳请节级通融通融。”

   “好说好说!”董大轻掂手中沉甸甸的银袋,脸庞上瞬间绽放出一抹笑意,起身亲自带着二人朝着公廨后的县狱中走去。

   “非是本官吃拿卡要,实在今日非本官值守,破例带你二人去县狱中提人,已然是不守规矩,所以……这是另外的价钱!”

   康仁义连忙赔着笑脸:“节级的话小老儿都懂。”

   万年县县狱就在公廨后的西南角,周遭用夯土墙圈起,里面参杂了于阗独产的芸辉香草碎屑,泥壁屏障坚不可摧。

   此刻,县衙深邃的狱室内,狱卒们正沉浸在忙碌中。万年县典史悠然自若地从身侧侍女手中接过一方用沸水烫过的细腻帕巾,敷在脸上,缓解一二疲乏。

   狱卒在一旁递过份案牍,轻声说道:“张典史,今日这疡医许不言非法行医案跟私自贩酒案,是不是该有个定论了?”

   张衍这才想起什么,冲着狱卒说道:“你需速往京兆府一行,将那许姓疡医的三库甲历调取送来公廨。”

   一旁候命的年轻狱卒,身影倏忽一动,疾驰而出,直奔京兆府而去。

   殿隅的铜制漏刻,水珠轻启朱唇,一滴接一滴,以世间最沉稳之姿,缓缓滑落。张衍起身,朝着一间有窗的牢房中走过去,只见牢房中那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正在酣睡中。

   他故意咳嗽了几声,这才轻声说道:“许不言,到时辰了,今日该你工作了!”

   许不言被说话声吵得醒来,枷锁牢牢锁着他的脖颈和双手,让他转身很是不便。他侧过头,抬起眼皮,望向了牢门前站着的典史张衍。他坐卧在昏暗中,整个人已然看不出人的模样来,浑身污秽不堪,臭气熏天,周遭的罪犯避之如瘟疫,都离他远远的。

   许不言晃动着被枷锁锁得发酸的手腕,眼睛一眯,瞥了眼张衍腰胯的银袋子,笑道:“牢里的死刑犯走前还能吃顿断头酒呢,老倌,你让我帮你,总给再施舍些好处吧?”

   “好处?”张衍下意识捂紧了腰胯间的银袋子,旋即冷哼声,“本官就用了你不过几日,你一个犯了怙恶之罪的小医,还想讨要什么好处!何况这几日你已经吃喝掉了老夫半个月的俸钱了!待你的案子有了定论,最好的结果也是要流放岭南的,说不得人还未到就死在半路上了,给你再多银钱,你也是有命拿,没命去花!”

   许不言胡乱抹了把已经打绺的骚乱发髻,不以为意地道:“这就不劳典史您操心了,还是老规矩,一日一案,作为酬劳,晚饭要多一份崇义坊孙家食肆的葱醋鸡!”言语之间,竟听不出丝毫临刑前的失魂落魄。

   一旁牢头抽出腰间皮鞭便要上前鞭笞此人,嘴里骂骂咧咧:“典史用得着你,是你的福气,一个下三滥的罪医,还敢讨价还价!”

   牢房外侧的典史张衍,伸手拦下了欲要动粗的牢头,纠结了半天,最后一咬牙,摘下了腰胯间的银袋子,丢给了牢头:“左右也没几日舒坦了,就遂了他的意,你立刻去崇义坊的孙家食肆,给他买一只……不,还是买半只葱醋鸡吧!”

   说话间,许不言蓬头垢面的脑袋突兀地凑了过来:“那就劳烦牢头大哥再捎一壶剑南烧春,这几日嘴里没滋味。”

   张衍气急败坏地从牢头怀里夺回自己的银袋子,怒视许不言:“顺杆上爬的小贼医,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大不了案子不用你了!”

   许不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真不知你这老倌是如何做到典史位置的,如此小家子气,罢了,就半只葱醋鸡,挑个大的买!”说着他撩起额前打绺的乱发,冲着满脸心疼的张衍微微扬了扬下巴:“说说吧,今天又是什么案子!”

   狱中天气溽热,张衍把外袍胸襟扯开,又让人搬来个月牙凳坐下,将双臂撑在腿上,身子前倾,这才细细地跟牢房中的年轻疡医说起案子来。

   此案原告名叫王二狗,是长安百姓,家徒四壁,唯有去世老母留下的牛犊六头,去年春分恰逢县里征调民夫,二狗便将家里六头牛犊交给舅舅李进打理。

   一年之后,二狗回到家中,听说他的牛犊又生了三十头小牛犊,便和舅舅商量,把牛分了。谁料想,舅舅告诉二狗,六头水牛已经死了两头,二狗只能拿回四头,至于其他的三十头小牛犊,是李进自己买来的。

   二狗气愤不过,这才到长安县衙告了舅舅李进一状。

   张衍细想眼前的这桩无头的公案,没有丝毫的头绪,舅舅李进的说法虽说有无赖之嫌,但舅甥二人之前并无文字约定,全凭李进一张嘴,如今舅舅李进昧着良心要独自吞下那三十头新生牛犊,张衍也拿他没有办法,毕竟牛犊是李进一手照料养大,谁也无法证明那三十头新生牛犊,就是二狗那六头牛犊长大后所生。

   许不言听他说完,便明白了此案关巧!

   这后世破案有DNA检测、指纹扫描、视频监控齐齐上阵,有验尸官,有物证鉴定,还有心理学专家坐镇。可这是1300年前的唐朝,这里可没有这些先进玩意儿,唐朝官员断案,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推理和心理博弈。

   心中暗忖了片刻,许不言眼睛霍然一亮,有了主意,叫张衍附耳过来。

   张衍强忍着对方身上熏鼻的臭气,把脸凑到了许不言跟前,对方一脸坏笑地冲着他低语了几句。

   张衍听闻脸色忽然愣住,旋即像是全身通透了一般,露出几分不可置信跟几分狂喜来:“老夫还是不如你小贼医奸诈啊,原来这世上还能这么办案?你这钓鱼之法,果然甚是巧妙!”

   说完张衍连忙让人把许不言从牢里带出去,又叫人将隔壁公廨中正羁押的舅甥二人带进来。

   张衍看着李进脸上得意洋洋的模样,在心里做了一番建设,像是变脸似的,突然厉声斥责道:

   “李进,你胆敢嚣张至此!本官已接密报,长安邻县铁腕擒获数名横行乡野的盗匪,其首领供认不讳,言及与你共谋盗取水牛犊子三十头,并指称赃物正匿藏于你家内。即刻,本官便安排他与你当面对质,真相昭然若揭,看你如何狡辩!”

   说罢,张衍拍了拍手,狱卒早有准备,将一个戴着头套的人带进牢狱中,故意立于南墙阴翳之下,让李进瞧不真切对方的身形跟衣着。

   那李进不过是个庄稼汉,没见过什么世面,以为有人诬告,吓得变了脸色,连忙大声辩驳:“典史老爷,小人可是被冤枉的啊,小人从来不曾与盗匪勾结啊……这三十头牛犊……这三十头牛犊……是俺外甥的六头牛犊所生,可不是俺盗来的啊。”

   张衍闻言,嘴角不经意间勾勒出一抹温煦地笑意,轻声道:“李进啊,这可是你亲口所证,那三十头茁壮的小牛犊,确系你外甥二狗家中小牛长大后所出。二狗状告你私占之事,本官今日便在此了结。然,念及李进你养育牛犊之劳苦,二狗,你理当赠予舅舅数头牛犊,以彰亲情与感激。更何况,你双亲已逝,你二人更是彼此今后唯一的依靠,万勿因这小事心生嫌隙,伤了舅甥和气。”

   李进脸上这才露出几分恍然,知道自己被诈了,羞愧的埋下头去。

   王二狗本已心灰意冷,以为失牛难回,不料张典史一番巧妙周旋,竟让舅舅改口,心中大喜过望,连连颔首应允:“二狗甘愿献上十八头健壮牛犊予舅舅,以表感激之情。”

   见一桩扯不清、道不明的民事案件,就这样轻易告破了,典史张衍这才示意小吏摘掉南墙阴翳下那人的头套,露出了许不言蓬头垢面的身影。

   许不言行走在县狱里宛如自家一般,步履轻盈至典史身畔,不经意间,指尖轻掠过小案上的晶莹葡萄,轻巧一捻,便扔进了嘴里,丝毫不避讳。

   一旁小吏正欲呵斥,却被张衍一记眼神示退。

   面对这位巧舌如簧、智计百出的小贼医,张衍心中竟生出一股惜才之意,语重心长道:“许不言,你已至而立之年,医术精湛,又专攻疡科,何不考取医举,步入朝堂,光耀门楣?而今你却因些许银两,干起了非法行医的勾当,给武侯铺通缉的那些城内地下帮派恶徒们治伤,岂不是公然挑衅武侯铺与捕贼尉的威严!”

   许不言口含葡萄,笑声中带着几分不羁,嘴角溢出紫色的葡萄汁水,随意在衣袖上抹了抹,弯腰,擎着沉重的枷锁,用手拍了拍典史张衍的肩膀:“您老啊是爱才,可我只爱财。长安城中可有哪条律法明文规定,疡医不可救治衙门里通缉的恶徒了?”

   “执迷不悟!”张衍怒指其鼻尖,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若非你屡次援手那些地下帮派恶徒,他们怎会屡屡逃脱武侯铺跟捕贼尉的抓捕,又怎么会在长安城里屡剿不灭!”

   正当二人争辩正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县狱方向传来,伴随着狱卒的禀报,县狱节级董大正带着长安县公廨的官吏前来,要提调疡医许不言。

  

继续阅读:第二章 提调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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