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的武侯们多称呼这位飞龙帮帮主为乾肆,只因此人本是新罗奴,大约在高宗永徽年间被卖来长安,在一位姓乾的医官家中为奴,后来又被卖入了平康里的青楼做仆役。
在那寻常的新罗奴里,大多都性情淳厚,如温驯的羔羊,胆小如鼠。唯有这乾肆特立独行,舌灿莲花能说会道,再加上圆滑世故的交际手腕,左右逢源,混得是风生水起,不仅说服了青楼中的假母,将其放免重获自由,更一举脱了奴籍。
这些年来他专为长安城里各大青楼楚馆略人,或是干脆从牙郎手里直接买卖那些被拐的姑娘,倘若有人不服管教,便命人鞭笞毒打。久而久之,他凭着心狠手辣,在长安城里经略起了飞龙帮,成了城里最大的人贩子,隐然是这城中一霸。
长安城贫民巷里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武侯都知道他的名声,市井泼皮间流传着“宁触龙颜大理寺,莫犯飞龙乾肆威!”的名声。
许不言心里很清楚,眼前自己面对着的这位,才是长安城里真正的恶人。
他脸上非但未露怯色,反而彬彬有礼,冲着乾肆笑了起来:“说起这质库贷款,非是在下不还,实在是刚从万年县牢狱里出来没多久……”
乾肆“啧”了一声,拍拍怀里的狸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伤人性命,亦需血偿。此乃老夫行事之则。你与我帮中质库交易是一回事,为帮中兄弟疗伤又是另一回事。说说看,这诊金,你打算如何加价?”
许不言从药箱里掏出了自己的小桃木算盘,轻轻置于案上,笑道:“乾帮主的人,自然有特别关照。若论刀伤,每位八百铜钱足矣;若是内伤,则需加上药费,合计每位大抵需千钱之数。不过,今日乾帮主亲临,这莅门的诊金与车马费,便一并免去了!”
乾肆枯瘦的手指轻抚过药炉,自斟一杯药茶,细嗅其香,而后浅尝辄止,目光如炬地望向许不言:“你这小子,胃口不小啊。钱,我自然不缺,怕只怕,你这身板,我给你你也拿不走,要知道,这一贯钱重六斤四两,而我帮中伤者众多,此等巨款加在一起,怕是你背不走啊!”
乾肆轻描淡写间,以手覆上药炉,轻轻旋紧壶盖,随后轻敲其缘,清脆之声唤来一位身形矫健的仆从。那仆从步入庭院,躬身聆听乾肆的吩咐,旋即疾步而去,不多时,手捧一本厚重的账册,恭敬地呈了上来。
乾肆缓缓翻开那厚重的账册,指尖轻点,引领着许不言的目光:“你六个月前,自此处贷钱十万,依约而行,月息四千,清晰记载于质库的帐册里。而今,三月之息未付,累计已至万二之数,这笔帐又该怎么算?”
乾肆的话听得许不言变了脸色,他虽然知道这飞龙帮经营的质库贷款利息很高,但着实没想到高得如此吓人,难怪就连那魏徵玄孙都偿还不起利息,被迫变卖了祖宅。
“可当初贷款时,分明写着月还利息两千钱,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四千了?帮主您这多少有点不厚道了?难道就不怕有人去官府告你?”
乾肆嘴角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在这长安城内,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大家都各行其道,有些事是这官府也管不了的。我贷你金,你付我息,此乃天经地义,合乎大唐律法,即便对簿公堂,我乾肆也是有理之人。”
许不言不服气地咬了咬嘴唇,听这老鬼瞎掰,他若真敢露面,都用不着长安县的府兵出手,武侯铺跟捕贼尉的人马,就能荡平飞龙帮。
但眼下他可不敢这么干,眼看快到雨季,房屋修葺跟生活花费都需要银钱,乾肆这买卖他必须做,而对方搬出来贷款的事,无非是想用这欠款杀他价格。
许不言强压怒火,面上反展笑颜:“乾帮主之名,信誉卓著,能得您赏识,实乃在下之幸。如此,便先去瞧瞧兄弟们的伤,到时候再定价。”
听到这句话,乾肆面上沟壑渐舒,肥厚的唇边绽开一抹笑,宛如夜色中幽暗的白骨,透露着几分森然与得意。
他轻轻一勾手指,邀道:“随我来。”
乾肆裹紧大裘,带着许不言走进迷宫一样的暗铺里。暗铺就掩藏在巷陌的深处,错落排列,屋顶均用厚薄不同的茅草覆盖着,行走其间,坊灯透射下来的光忽明忽暗,让许不言的表情都显得有些迷离朦胧。
在暗铺通道的两旁,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个个幽闭的小隔间,有的木门紧闭,有的则门户大开,却无一不渗透出一股稻草腐败的气味。里面人影摇曳,静谧得令人心悸。
许不言走着走着,蓦地,一只枯槁如骷髅般的手自暗处探出,抓住了他脚踝,吓得他大叫了一声,定睛细视,才发现是位瘦得不成模样的女子,蜷缩于门扉之前,卑微地求饶。
乾肆低声呵斥,吓得那女子慌忙将手缩回去,如同受到了惊吓的动物。
许不言惊疑不定:“乾帮主,这些女人是?”
“世人皆道平康里乃天上人间,群芳争艳,殊不知其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污浊与悲凉。”乾肆的声音在这片诡谲之地回荡,字字句句,如寒冰刺骨,“这里关押的都是青楼中女子,她们就如同被这世界遗弃的浮萍,汇聚于此,静待命运的轮回。而老头我做了一辈子这种事,早已在这无间地狱中沉沦,又何惧添着这一笔笔罪孽?无非是再多杀几个人罢了,反倒是许老弟,医者仁心,怕是看不惯这种事。”
许不言闻言,心中震撼难平,未曾想这繁华背后的阴暗角落,竟是如此触目惊心的景象。
两人不再言语,最终抵达一处敞室外。
乾肆推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二十余位伤者,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大通铺上,满身的血污,神情萎靡,血迹斑斑。
这些人身上多是刀伤棍伤,有的贯穿了腹部,有的伤在了臂膀,用素帛草草包扎起来,涂抹一些止血药草,伤口已经发了炎症,有的流脓出血,有的眼看就剩下半口气了。
乾肆瞧着这些帮里受伤的兄弟,扭头看向了一旁的许不言:“许老弟,这些可都是跟我过命交情的帮里弟兄,他们的命可都交到你手上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人交给你许不言,救得活,你拿钱走人,若是救不活,你也不用活着走出去了。
许不言脸上故意露出些许为难之色,正色道:“乾帮主,这有的人伤得太重,在下也无法保证都能救得回来!”
乾肆嗤笑:“长安城地下帮派林立,为了争抢赌铺地盘,哪日不是血雨腥风?可自从有了你这‘加钱居士’的妙手以后,这些帮派里就再也没死过人!莫非,许老弟是嫌弃老乾我吝啬了银钱,给的价钱太低,不肯出力?”
许不言轻轻耸肩,心中暗叹,自己那点儿小聪明终是未能逃过这老江湖的法眼。
他转眸望向乾肆,言语间带着几分戏谑:“乾帮主,您若想让我妙手回春,救回帮中众兄弟,总得拿出些实质性的诚意吧?我话撂这儿了,伤势棘手,若想活命,价钱还得往上涨!”
“哼,倒是头一回有人敢在我面前讨价还价!”乾肆眯缝起眼,审视着许不言,那眼神中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探寻着对方的底牌。
突然,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脸上的沟壑随之轻轻摇曳,伸出四指,悠悠道:“加价,四百钱一位,多一铜板也休想。”
许不言的双眉瞬间拧成了结,一番内心挣扎后,缓缓竖起一根食指。
乾肆沉吟片刻,终是放声大笑,那笑声中带着几分爽朗与狡黠:“罢了,就依你,五百钱一人,成交!”
许不言面上虽显不甘,实则心中早已乐开了花,这屋内伤患二十余人,算下来自己这一夜,就收入了一万多钱,果然还是帮派的钱好赚。
乾肆留下曹八伺候许不言,朝着他拱了拱手,一句“失陪片刻”,便消失在了暗铺通道里的晦暗之中。
许不言则悠然自得地倚柱而立,手指轻点药箱,目光掠过满室的伤员,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得意之色。屋梁下悬挂着一盏银制大龙油灯,散发着柔和微弱的光芒,给他勾勒出一个灰暗的侧影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