瑀州城的春三月,下了场乍暖还寒的桃花雪,白了一座城。
天刚亮时,马行街上的私媒铺子“一线牵”的后花园,便有丫鬟娘子扫雪摆花,煮酒挂帘地忙碌了起来。
后园里竹木周布,假山旁蜿蜒小溪,溪旁遍植着夏绿梅红,竹柏冬青,因刚落过一场雪,檐角林梢皆笼罩上一层厚厚的积雪,风吹过时,翠竹堆叠的积雪簌簌落下,倒是极尽幽居之美。
此时,店主桑如柟站在廊庑下,她身着襦裙,头戴高冠覆着薄纱,眉色望如远山,脸际有若芙蓉,茶色瞳仁望着院中风景,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今日上巳节,这场雪来得妙,新酒备了吗?”
身旁丫鬟笑道:“不光有新酒,连红泥小火炉都点上了,定不会误了娘子的雅事。”
“‘一线牵’头一回开阁待宾,来的都是贵客,”桑如柟轻抚手边一盆开得分外灿烂的牡丹花,红花白雪相得益彰,她垂首轻嗅,“纵是有差池,也得差池得恰到好处才行。”
她很久之前就在为今日筹谋,早早广邀了各路未婚男女,或家有适龄子女的夫人们,于今日至“一线牵“别院,共同参加一场别开生面的半刻钟相亲会。
巧的是昨夜大雪添景趣,一夜落白,映得院中花红雪白,这锦上添花堪称是老天助她。
不一时,有娘子来报,说是贵客江夫人到了。
桑如柟抬头便看到江夫人带着丫鬟笑吟吟踏雪而来,她面上忙换了深笑,快步下阶去迎。
“不知夫人早到,未曾出门相迎,还望夫人见谅。”
江夫人抬手扶起她,笑道:“桑娘子这院子收拾得好,高台芳菲,花林曲池,可真应了那句入鼻花香,触目柳绿。看看,被这白雪一掩,便又成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真是雅趣横生。”
桑如柟有心奉承她:“只因今日来的都是如夫人这般的深致雅人,我少不得也要学几分附庸风雅,才好讨夫人的欢心,赚得几钱媒人金呀!”
江夫人闻言大乐:“桑娘子这张嘴,谈得了阳春白雪,不羞提下里巴人,真是有趣。”
桑如柟大方应了夸,媒婆自来是俗物,既然开门迎客,做得便是开言奉承和笑脸迎人的差事。奉承客户永远是做生意的第一要义,不过说几句好话,谁又跟钱有仇呢?再者说,她有心接下江府四位公子议亲事这桩大生意,自然不能对着江夫人这位阳春白雪,谈什么下里巴人的庸俗之词。
这边才刚请了江夫人入内,那边丫鬟们又来报,说客人们陆续到了。
桑如柟只得向江夫人致了歉再去迎客,待脚不沾地的将客人们迎了进来,安置好了,相亲会这才算正式开始。
园子里安排的笙歌之声不绝,等髻鬟峨峨的娘子们身着销金锦绣衣,靓妆却扇地与头上戴花的少年郎们玩起了赏花、吃酒、吟诗、投壶的游戏,桑如柟这才得以脱身,又回了花厅。
此时,她坐在茶桌一侧,轻啜一口茶后,拿手帕擦了擦嘴角,一番做派不像商人,倒像个官家小姐。
江夫人开门见山地问道:“我那长子江初,空长得一幅风流英俊的面容,能文能武又怎样?至今婚事仍无着落,还需你多费心了。”
凭借多年经验,桑如柟猜到这笔生意不好做,官家出身、相貌俱佳之人单身至今,怕是另有隐衷,哪怕有心接下生意,却也不敢轻易许诺,决定先探探虚实再说。
桑如柟笑意盈盈,轻启红唇,叹道:“夫人既然找上了我,我定当竭尽全力为夫人分忧。只是夫人也知道我是做私媒的,本就靠着几钱媒人金过活。有些话,少不得要向夫人问询一二,还请夫人勿怪。”
江夫人是官家出身,常年与大门大户打交道,自是懂她话里的玄机,了然道:“桑娘子的意思我懂。要说我江家,好歹也是外戚之家,按说婚姻不该如此艰难才对……可我这儿子偏生是个只进不出的皮里阳秋!平日里,那满心满眼全是公堂上的差事,回了家是再也不多一句言其它,一张嘴里讲不出半句好听的话,你说说哪家的姑娘愿嫁他这般的闷葫芦?”
桑如柟心下已然明白了八九分,面上却仍笑着劝道:“我依稀听夫人曾言说,令郎官至大理寺少卿?四品的官职呢!”
江夫人自然对这些话很受用,得意道:“他这般年岁便官至大理寺少卿,家里是一分一毫都未曾帮他打点过,全是他一手一脚拼出来的。不是我自夸,我这个儿子,当得起一句人品端方。”
说这话时,江夫人喜形于色,对儿子明贬暗褒,足以看出为子寻媒的信心。
两人相谈甚欢,见时机已到,桑如柟决定立马敲定这桩生意,连忙应和道:“人品贵重又长得风流英俊,这婚姻一事又有何难?”说着,佯装骄傲地昂起头,“我桑如柟既敢在马行街开私媒铺子,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姻缘,便必然能医这世上的凤只鸾孤。就是可惜令郎因公未到,否则今日‘一线牵’必多一对‘插钗’的新人!”
江夫人知她有意耍宝,笑不可支,又见她头戴高冠,蒙了薄纱,偏那冠上又缀着老气横秋的几对珠宝,不但半遮了面,还无端端将她殊丽的装容衬得平庸,心下叹息她明珠暗投。
“观桑娘子言之有物,进退有度,可见是自幼被用心教养过的,却不知为何要以未婚之身行这等……”江夫人想说这低贱的媒婆营生,但又恐话说出来伤人心,便隐下了不提。
时下本就重农抑商,虽朝廷颁布了“恤商令”,但商户之身仍是被世家大族低瞧一等的,更何况桑如柟又是一未婚女子,礼教桎梏之下,做此低贱的媒婆营生,个中情由,只怕不足为外人道。
言多伤人,不提也罢。
可桑如柟却明白了她那未尽之言,她微低下头,脸上露出了几分愁绪来,轻叹一声:“我孤无父母,本不该做这般营生,可无奈何家有幼妹要养,又有门庭支应……”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和女子的轻呼声,两人齐齐往外看去,一名娘子快步跑进花厅来通禀。
“娘子,外头大理寺少卿带了官差来,言说咱们‘一线牵’是娼寮私窠子,要缉拿你呢!”
桑如柟只听这话便知是筹谋已久的“差池”到了,好戏即将开演,她遂故作姿态,佯怒道:“好个昏聩的官差,要查私窠子,怎么不去妓馆街数数有几个挂栀子灯的?偏在今日寻我的晦气!来者是谁?我要和他好好分辨!”
桑如柟说完便起身要走,却被江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
江夫人未向她解释原因,直接问娘子:“你说是哪儿的官差?”
下一刻,从门外传来一声冷喝:“本官大理寺少卿,江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