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铃铛儿上了热茶就退了出去，余下桑如柟和江初、顾照年、宋老爹四人相顾无言。
反倒是江初已经习惯了此类事件的发生，他淡然地饮了口热茶，目光冷静地望向顾照年，问他：“顾大夫，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顾照年沉默片刻，轻叹一声：“我们医家圣者孙真人曾言，‘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之济，德逾如此’，我身为医者，自然奉真人之言为圭臬。江少卿可知，孙真人也曾为我等后世医者留有有焚毁药方的遗嘱？”
他这么问，江初自然无言以对，自己虽擅刑名法曹，对仵作验尸也略通一二，可也没有博学到连孙思邈真人留下的遗嘱都知道，连医家药方都懂的地步。
顾照年也没真想要他的答案，他只是在为自己的接下来的话，找个适当的引言。
他抬起头，直视着江初，一字一句地道：“旧说此药方，上古名贤无此，真人自有识性以来，亲见朝野仕人遭者不一，所以宁食野葛，不服五石……此后，真人便于《千金方》中留下遗言道，‘有识者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①
在场中人皆通文墨，更何况还有宋老爹还是寒窗二十年的举人出身，他只听这短短几个字，便立刻大皱其眉，喃喃自语：“……我卒当以乐死……”②
话说至此，江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神情一凛，下意识攥紧了拳。
“五石散！”
桑如柟也立刻反应了过来，大惊失色：“你是说，那姑娘服食了五石散？！”
此言一出，花厅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魏晋名士们最被后人所推崇的仪态和风度，便是他们褒衣博带的飘逸风姿和惊世骇俗的任诞之风，岂不知，这些都与药石有着莫大的关系。刘伶赤身见人，所谓“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便是服了五石散后的状态。③
孙思邈的《千金方》有记载，人若服食五石散后便会产生皮肤燥热，且异常敏感的症状，和衣物摩挲皮服导至皮肤不适，因而要穿薄而宽大、未浆洗的软旧衣，不能穿厚实或未脱浆的新衣，以免不能散热。
更有甚者，还要在冬天袒身卧石吃冰，用以压制五石散的猛烈毒性。
难怪方才那姑娘一直来回走动，并且不停地撕扯自己的衣服，不止是因为她疯了，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服食了五石散之后，五内如焚，浑身发热，必须要快步走动或是将身上束缚的衣物撒扯开来，以此行散。
今日她虽未服散，但当时的刺激过于可怕，成了将她逼疯的梦魇，因此她在见到顾照年这个男子接近她之后，她便发了病，重又回到了服散后的可怖状态。
“从她的言辞可以推断，她是被逼迫服食……”江初忍不住起身，负手转了两圈，想到这姑娘误以为宋老妻被逼迫时所说的话，他若有所思，“或许，当时服食五石散的还有别的人……不，当时定然还有别的姑娘同样被逼迫服散，她是生生被逼疯的。”
他再次看向顾照年，问他：“可还有别的发现没有？”
顾照年将牙咬得极重，脸色十分难看：“她的体内不止有大量五石散的药毒残留，还另有一重慢性毒素！”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除了江初之外，余下人不约而同地以人推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姐姐/女儿，想到若她们也有同样遭遇……
不过区区一弱女子，又是五石散，又是慢性毒，何至于此？
又是何人至她们于此？！
①出自《备急千金要方》解毒杂治方•解五石毒第三：寒石五石更生散方，旧说此药方，上古名贤无此，汉末有何侯者行用，自皇甫士安以降，有进饵者，无不发背解体，而取颠覆。
余自有识性以来，亲见朝野仕人遭者不一，所以宁食野葛，不服五石，明其有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有识者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
②我卒当以乐死：出自《晋书•王羲之传》：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
③刘伶：出自《晋书》卷四十九《刘伶传》。刘伶好饮酒，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