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无法阻碍地跳跃了千山万水,来到了伪满帝国的都城——新京。
午夜时分,孤月寒春,时光仿佛冰冻一般,冷冰冰的没有人性,仿佛日本人的脸。在漆黑的夜幕中,一轮凄冷的弯月高悬天际,发出死亡般的光芒,照耀着新京关东军宪兵司令部(今吉林省人民政府),让这座庞大的建筑显得异常的阴冷恐怖。
关东军宪兵队司令部宽大的院落中,寂静无声,仿佛死了一般,唯有办公大楼的窗户中投下了稀疏的光亮,让空荡荡的院落有了一丝生气。
在恐怖的寂静之中,一辆亮着车灯的黑色的日本产雪佛兰轿车和一辆挂着旭日旗的日本产的福特94(G917T)卡车停在了院落中。
忽然,一声凄厉的警报响起,在暗夜中异常的恐怖。随着警报声声,一小队荷枪实弹的关东军宪兵冲出了司令部大楼紧闭的大门。宪兵们的翻毛皮鞋踩踏着地面,留下了杂乱的脚步声,快速的翻越上了福特94卡车车厢,分头站立在车厢两侧。宪兵们笔直的站立,刺刀在月光和灯光的混合映射下闪着瘆人的寒光。
气氛很阴森,让人毛骨悚然,顿生末日感觉。这时,大楼紧闭的大门再一次打开,灯光被放出来,在天空中洒下斑驳的光亮,暖气的味道也随之喷涌而出。随着蒸腾热气的自由蔓延,一位披着关东军野战部队军用大氅的年轻的关东军少佐军官在卫兵的护卫下迈开大步,站立在门口的雨搭之下。
这个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龄,参照东北人的标准衡量,身材中等,但在武大郎聚堆儿的日本人堆里可谓鹤立鸡群,绝对是一枝独秀。公平的说,不同于歪瓜裂枣居多的日本人,他有着一副清秀的面孔,有着非常明显的书卷味道,让人冷眼一看,以为他一定是一名彬彬有礼的学者,或者是一名为人师表的教师,这在粗野蛮横,赳赳武夫成堆的关东军中并不多见。然而,不要被表面的儒雅欺骗了,他的身份很不简单,在智商爆款的特务机关中出类拔萃,素以行动迅捷、狠辣著称,被特务机关长田中静一少将私下里认为他具有恐怖的“维京海盗”冷酷基因,亲切地誉之为“明日之星”。
他就是关东军宪兵队特务机关第四课特别行动班的长官羽田幸次郎少佐。
青年得志,必然傲慢。这是颠簸不破的真理,无论古今皆是如此,鲜少有例外,因为成功没有经过时光的打磨,必然带有棱角,而棱角在伤了别人的同时也会伤了自己。羽田少佐亦是如此,他的傲慢藏在骨子里,在日常行动中体现的淋漓尽致,让他的敌人惧怕,让他的同僚畏惧,让他的长官侧目。此刻,他目不旁视的走到了汽车旁边,迅速的钻进了雪佛兰汽车。随即,大灯亮了,汽车发动了,94卡车紧随着雪佛兰汽车,吼叫着开出了宪兵司令部的大门。
岗楼前站岗的关东军宪兵举手敬礼,目视着雪佛兰汽车和94卡车消失在大同广场(今长春市人民广场)方向。此时此刻,见惯了这般风景的哨兵在无限的遐想,又是哪个倒霉蛋儿要失去自由了!
新京是满洲国首都,是日本人管控大陆的政治核心,一个日本人野心释放的地方。为了对付无处不在的反抗,这里管制严格,夜间实行宵禁。
所谓宵禁就是在夜晚规定的时间内,如果没有特别通行证,任何人不得出门活动。巡逻军警有权检查、逮捕甚至不经警告射杀一切活动目标。
宵禁时分,鬼火一样的路灯点燃了。大路空旷,除了巡逻的关东军宪兵和新京警察厅的治安警察,杳无人迹。不过,因为是帝都,新京道路的条件是一流的,光滑的板油路面在月下泛着青色的光泽,非常适合汽车快速行驶。
随着雪佛兰汽车和94卡车发动机的嘶吼,在路上巡逻的满洲国警察小队、宪兵巡逻队纷纷躲避,站在路旁敬礼。
雪佛兰汽车的前面就是大同广场,那是满洲国的地理圆心所在。随着广场的漫长弧度转了一个弯,汽车进入了兴安大路(今长春市西安大路)。车轮转动了片刻,随即驶进了一座院落,停在了兴安桥外的一栋大屋顶,门楼起脊的两层建筑门前。
卡车还没有停稳,关东军宪兵们纷纷跳下卡车车厢,迅速列队完毕。
雪佛兰汽车的后座的门打开,羽田少佐跳下踏板,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襟,傲慢的审视着医院的大门。在一束惨淡的灯光照射下,大门悬挂的牌匾近在眼前:新京第五陆军医院(现长春西安大路与青年路交汇处东北角,原空军航天医院)。
羽田少佐看了一眼列队完毕的关东军宪兵,阴郁的脸色没有放晴的色彩,似乎比黑夜更沉重。他的步履仅仅停顿了一小会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随即做出了决定,略一摆头,抬腿踏上了石阶。
卫兵感觉羽田长官的步履缓慢,马上明白了自己的职责,冲上几步推开了大门,然后微微鞠躬,等待长官进入大门。
羽田少佐目不斜视,加快了脚步,在宪兵的簇拥下进入了安静的走廊。
走廊静悄悄的,踢踏的皮鞋声赶走了寂寞。当时,为了配合吉东第二路军西征,南满抗联第一路军配合西征发动了反击,战况称得上激烈,关东军野战部队经常有伤兵不打招呼的送到医院。听到了脚步声,以为有需要救治的紧急的病人到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值班医生和护士探出头来,看到了杀气腾腾的关东军宪兵,顿时吓得缩进了房间。
羽田少佐目不斜视,军靴踩踏着阴冷的水磨石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在静静的夜晚显得很恐怖。他似乎很熟悉这里,毕竟军人也要看医生的,径直走到了亮着灯的手术室,没有敲门,粗暴的推门而入。
无影灯照射着房间,灯光笼罩的区域很亮眼,没有灯光的地儿有些黑暗。几名医生护士正在手术台前忙碌着,听到了闷响,诧异的抬头观看,看到的是杀气腾腾的宪兵,知道出事了,而且惹事儿的主儿就在这个屋檐下,弄不好就是自己,因此,目光不由得变得惊恐。
羽田少佐越过了门口被刺刀逼住的日本籍女护士,径直走到了一个大约三十几岁的医生面前,面无表情的打量着他。
特工行动是需要做功课的,特别是羽田少佐这样的高级特工,在重大行动之前了解和熟悉自己的目标是必不可少的工作流程。他非常熟悉高桥医生的档案,虽然素未谋面,但对这张脸记忆深刻,因此毫无差错的找到了他。
皮靴在冰冷的地面站住了,羽田少佐冷冷的看着高桥医生,语调透着阴冷,阴冷的让人不寒而栗,“是高桥医生吧?”
高桥医生的目光变得错愕,眼光中流露出来不可遏制的恐惧,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来者不善,更令人痛苦的事,他无法逃避,只能被动地回答,“是,我是高桥医生。您是谁?如果有事帮忙,请多指教。”
尽管高桥医生的话语带着祈求的色彩,然而,羽田少佐根本不为所动——作为冷酷的特工,他不知道柔情蜜意为何物,自从踏入这块土地,他的血液完全变得没有温度,仿佛毒蛇一般,当然,对自己喜欢的女人除外。他的目光泛出冷光,语音更是冰冷,有一种贝加尔湖式的风霜味道,让人不寒而栗,“我是关东军特务机关行动班羽田少佐。我非常荣幸的通知您,您被捕了。”
高桥医生在满洲多年,深知关东军特务机关的能量和残酷。因此,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困惑和不安,当然,还有一丝侥幸,尽管他的侥幸自己心里都没底儿,“我是帝国军队的军医,我犯了什么罪?”
“您克扣了属于帝国军人的退烧药H1616,偷偷地卖给了抗日军匪贼.是您增加了帝国军人的伤亡。”羽田少佐的语气很平和,仿佛老师在批评调皮捣蛋的学生,但同老师教诲的不同之处是,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狠毒的味道。这个味道十分的阴冷,犹如大兴安岭冬日的寒霜,让人不寒而栗,“您的罪名还小吗?”
羽田少佐的话很清晰,确定以及肯定,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让人幻想的成分,只要不是太傻都能清楚这句话的分量。高桥医生当然不是傻子,帝国大学医学部不带傻子玩儿。在那一刻,他的困惑彻底消失了,心里还藏着的一丝小确幸整个丢到九霄云外,变成了深深的恐惧。他的目光转瞬间泛出了绝望,更透出了决绝,握着手术刀的手猛然向自己的脖颈划去。
高桥医生的动作猝不及防,然而,羽田少佐的动作更快,严格的训练在这一刻表现无遗,猛然抓住了高桥医生的手腕。羽田少佐的手力道十足,高桥医生感受到了异常沉重的压力,手术刀落在水磨石地面上,脆弱的刀锋摔成几节细小的金属块。
在高桥医生还来不及绝望的一瞬间,羽田少佐扬起了手臂,狠狠打在了他的脸上。长期严格的柔道训练和经常的爬冰卧雪,羽田少佐的体力远远超过了普通人,又带着仇恨挥出手掌,这股力道非常的强大。高桥医生遭到了重击,鲜血顿时喷薄而出,人也栽倒在地上。
羽田少佐的脸色铁青,英俊的脸庞有些扭曲,所有的愤怒都喷涌而出,近乎疯狂的吼叫着,“混蛋,想这么轻易的死了,做不到!帝国臣民豁出命制造出来的退烧药品,让你这样的混蛋卖给了抗日军匪贼,让他们能有命再和我们的军人拼命。是你杀害了我们英勇的士兵,背叛了你的天皇,让日本帝国蒙羞,枪毙你一百次都不够。”
高桥医生忍着痛楚的要从地上爬起来。此时此刻,他唯一要做的是要为自己辩解,尽管他知道,辩解是苍白无力的,不会有任何作用。哪怕是苍白无力他也要努力,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如果离开这里,他将永无回头的机会了。然而,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承担不住他颤抖的腿,让他再一次摔倒在地。
对于高桥医生的拙劣表演,羽田少佐毫无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高桥医生肚子里的秘密。他厌恶的一挥手,早已经跃跃欲试的宪兵们冲上去,将这个倒霉的家伙拖起来,粗暴的戴上了手铐。
高桥医生被拖到了门口,可怜巴巴的让人不忍直视,尽管高桥医生乖得像一头待宰的羔羊,羽田少佐并不打算就此罢休,饶过其他人。他阴冷的目光划过了一旁瑟瑟发抖的辅助医生和护士,冷冷的下达了命令,“所有的人都带走审查。”
在满洲国“治安肃正”的战时体制下,带走审查意味着什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这意味着和美好的生活彻底告别,甚至告别生命,对于这些享受了最好资源的日本人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接受的。羽田少佐的命令引起了混乱,医生和护士们惊恐的嚷道:“长官,我们只是医务人员,我们没有犯罪,不能带我们走。”
“雪崩之后,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作为世界上最冷酷的特务机关的中级军官,职业的磨砺让羽田少佐缺少同情心。冷酷的心没有人类的热度,只有嗜血的疯狂,以及疯狂后的歇斯底里,正如一条毒蛇一样。正因为心中塞满了蛇的血液,因此,他对祈求的目光不屑一顾,语音中透着冷酷和不容置疑,“高桥医生背叛国家和天皇,而你们和他一起工作,这就是你们的原罪。”
此情此景,简直就是银座荒诞的歌舞伎表演,无厘头般的莫名其妙,仿佛是一盆冰水淋下也无法清醒。面对责问,医生和护士们几乎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还得必须相信,然而,歌舞伎看看就好,而这关乎着生死存亡,大家都不甘心受到牵连,纷纷叫嚷着,希望能够得到赦免。
然而,用不着等待很久,他们的希望无疑破灭了。羽田少佐的话锋寒冷刺骨,狠毒的味道十足,让人不寒而栗,“你们站在满洲的土地,难道你们不知道中国人的一句古老谚语?”
手术室安静的吓人——在这个生死关头,可谓命悬一线,哪一个够胆敢乱说话。在医务人员错愕的目光中,羽田少佐的话停顿了,似乎很难将这句中国谚语翻译得准确清晰,随即,他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嗯,鸟窝掉地上了,没有完整的蛋。”
日本人吞并满洲之后,医院几乎同步和关东军司令部进入新京,在场的日本人已经来到满洲多年,医院中也有满洲勤务人员,长期的耳濡目染,大家多多少少都听得懂中国话,明白这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东北解释,更知道这句中国古代成语背后的残酷和无情。这一句冷酷的话一说出,顿时冷场,所有的人都哑口无言,空气中似乎能听到脉搏跳动的声音。
自己的话产生了效果,让人畏惧的效果!羽田少佐达到了自己震慑的目的,嘴角漾出了一丝冷笑,也就不打算多说,随即一摆头,示意宪兵们动手,将这些人统统带走。
宪兵是日本军队的精英,个个都是冷血,浑身都充满了兽性,他们唯一的使命就是唯长官之命是从,如果长官下达处决自己朝夕相处的好朋友,他们也会不问原因地无条件执行,而且不会有丝毫犹豫。得到了长官的命令,关东军宪兵们一拥而上,推推搡搡的将高桥医生和其他的医护人员带离了手术室。至于手术台上的那个可怜的家伙,医院幸存的医生护士自然会照顾,能不能及时处理就不好说了。
大和民族以服从著称,特别崇拜强者,崇拜能够打败他们的人或者神,比如往他们头上扔了两颗原子弹的美国人,日本人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妻子、女儿送到美国大兵的床上,完事了还不忘说一声辛苦了!而对于比他们虚弱的民族,大和民族是最为豪横的,用蛮不讲理来形容都是侮辱了这个词儿。这是大和民族的民族性,因此,在暴力面前,来自于东瀛三岛的医生和护士们束手就擒,没有人敢于反抗,顺从的仿佛刚刚吃过了小鱼干的猫。
在关东军宪兵们的推搡中,他们出现在走廊之中。刚刚走到器械室的门前,忽然,高桥医生异常激动,大声嚷嚷起来。
“少佐先生,您一定搞错了,我没有出卖自己的国家。”
这句话很突兀,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如果一般人听到了一定会就着话头唠下去,说不定会成为一场充斥着哲学理论的辩论,让人的精神世界再上一个台阶。然而,羽田少佐十分敏感,马上意识到问题所在。他没有呵斥高桥医生,立刻踹开器械室的门,冲了进去。尽管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一环扣着一环,没有耽误什么,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他惊恐的看到一名矮胖的中年医生割断了自己的静脉,仰面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羽田少佐立刻明白了这个人是高桥医生的同党,听到了喊声自杀了。由此看来,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高桥医生一个叛国者,而是一条完整的犯罪产业链,叛国的日本人之多很可能超出了自己掌握的范围。愤怒之余,他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挑战,瞬间变得暴躁起来,马上拔出挂在腰带上的南部式手枪,“咔嚓”一声打开保险,推弹上膛,冷冰冰的枪口带着死亡的气息顶在高桥医生的头上,命令他立刻实施抢救。
高桥医生没有反抗,医生也是混社会的,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在这个时候反抗,无疑是自己找不自在。此时此刻,他并不怕死,甚至渴望死亡,但是,他很清楚,身旁这个冷血的家伙一定不会朝自己的脑袋开枪的,他一定会用枪管捅瞎自己的眼睛,或者用枪柄砸断自己的手指,让自己求死不能。想明白这些,他很配合的蹲下身摸了摸这个人的静脉,瞬间弄得满手都是血。他看着手上的鲜血,忽然间联想到了自己的结局,或许还没有自杀幸福,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笑容一闪而过,抬起头对着羽田少佐咧了咧嘴,随即遗憾的摇了摇头。
此时此刻,羽田少佐的残存的一点儿优雅彻底不见了,眼中露出杀气,厉声喝道:“他是谁?”
“松井药剂师。”此刻,高桥医生已经恢复了平静,似乎变得轻松起来,没有理会羽田少佐的态度,平静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