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生生还是选择了等，从这一天，等到第二天，她带着她的主意孤独地熬着。
天终于放晴了，薄云遮不住太阳，是个好天气，也是日历上建议移葬的日子。
顾生生站在门口，守在门口，她看见张恒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阔步而来，眉眼里是朗硬的煞气。
跟在张恒背后的一群人穿着统一的黑色职装，或举或抗着器材，顾生生心里了然，应该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今天，他们会回庆城了。
“你们先进去吧。”张恒静静望着顾生生，与身后的工作人员说道，直到最后一人的背影也远了，张恒眼里的戾气瞬时也散了。
“Angela。”张恒以英语跟顾生生沟通，他处理悲伤后重开口道：“我很爱舅舅，他是个很好的男人，关于这件事，我与你感同身受，悲伤同存，很遗憾你从此没有了爸爸，但是相信我，哥哥永远都在。”
这才是张恒，从小保护自己的张恒。顾生生眼眶一热，张开手抱住了张恒。
为她们做背景的，是从太平间里传来的滔天的哀嚎，因为要挪遗体，叶倩从大恸中惊醒，哭天抢地，声声呼唤，一旁的劝丧人员赶忙拦抱住叶倩，碰撞间呤啷阵阵，夹杂着劝慰之声夹杂飘至。
顾生生没有急于回去安抚叶倩，反而是紧紧地抱住了张恒，张恒心里一惊，又因为感受到了顾生生的颤抖脆弱，他迟疑着还是抬起手，摸了摸顾生生的发。
“哥，谢谢你来帮帮我们，我不能再失去妈妈了。”顾生生一语双关地感念，令张恒彻底清晰了。——也许只是出于对他们与他们的行事作风有足够的了解，顾生生大致猜到了他们暗地里的心思。
如今顾生生挡在了这里，要他亲耳听亲眼见叶倩的悲，要他知道她对叶倩的护。这就是她的态度，往后的每一次都将如此。
听见顾生生对哽咽和抽泣，张恒心里不忍，眉头紧皱，终于还是抬起手，拍了拍顾生生的背算作安慰。
但是不该说的，他早说了。他不能不说，不能留机会给弟弟们来说，他们兄弟三人，对外团结，可对内的明暗里总也想争一争的。
“小心我妈。”张恒轻呼了口气，看在顾生生的面子上，他可以不推波助澜，可，她们都知道顾裳不会放下对叶倩的深怨。
顾生生根本别无他法，失亲之痛已然如巨浪，她堵不住，也掩不完，只能一屡屡疏散。
虽然会给叶倩带来漫长的疼痛，可只有这样，才能重见天日。
“谢谢哥哥。”顾生生深吸了口气，慢慢松开张恒。她反手握住张恒的手，牵着他，也时刻准备着拉拽住他。
张恒凝视顾生生半晌，朝着太平间深深鞠躬，他没有进去，温柔地握着顾生生的手，和她站在门口等着其他人出来。
不进去了，只要想到顾勋再也不能醒来的，他的拳头就很想挥出去，他的眼睛也会烧的慌。
顾生生顺从张恒，她知道他心里难过，她也知道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叶倩。
“顾生生，这是在美国，你可以告她。”这是自奶奶去世后，面对越渐放飞的叶倩，张恒对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除此之外还有：
“你妈为什么不回家照顾你高考？她有什么正经事吗？”
“刘姐是你妈吗？你为什么会晕倒？她是什么态度？”
“她是不是以为她还是顾家的少奶奶？顾家已经败了，她不清醒吗？”
“我看到她的朋友圈了，她跟朋友们去夏威夷度假了，很潇洒，你有刘姐照顾，请问谁照顾舅舅？”
“她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是美国人了？满口的自由，太可笑了，连我妈都懂得先照顾好我们，自由不是不履行责任。”
太多太多诸如此类的话了，那些在顾家听不到的所有对人性与品德的批判，顾生生都在张家听了个遍。
从前有顾勋挡在众人跟前，一个眼神便能让顾裳闭了嘴，可如今……顾生生知道，叶倩将失去所有体面。
细思可怜，可如果真追究起她是怎么失去的，却也能道句不冤枉。
叶倩跟在顾勋身后，被人搀扶出来，她看到顾生生低着头站在张恒身旁，看到张恒望着自己的冷漠眼神，她心里即怨又慌，想要抓顾生生来问，却又不敢在张恒面前拉扯顾生生。
张恒牵着顾生生带头走出去，领着长长的仪仗，一行人转乘上私人飞机，当天下午1点，回到了庆城。
在庆城打点的顾裳已经在机场等待迎接，一见到冰柜，顾裳的泪便抹不完了，她抽泣着迎到顾勋身边扶棺，连顾生生都没看一眼。
张恒从工作人员手里拿来一篮冥纸递给顾生生，两人走在最前头，一把一把地扬在回家的路上。
老人说，亡人不知阴阳两隔，也忘了前尘往事，到了夜里，他们四下流离，唯有听见亲人悲痛的呼唤，塌上冥纸，一步步找回家。
顾生生看着在热浪里翻滚的冥纸，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爸爸，跟我回家啦，不要走丢了，爸爸，我是生生呀，我带你回家啦，要乖乖跟着，不要走丢哦，爸爸，下辈子，我还想做你的女儿。
张恒看着沉默的顾生生，他不知道为什么顾生生不哭，是不是泪流尽了；他看着漫天飘黄，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那个爽朗儒雅，温暖拥抱着他们的好男人。
也是在遍地黄花中，那时他10岁，顾生生6岁，她们跪在一起，看着席间哭泣的大人。——他们迎来了家里的第一件悲事，他的外婆去世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悲痛欲绝的妈妈，她匍匐在油灯下，如死去的猫，一动不动，又在乍暖还生时偶有抽泣。
顾生生跪在他的身旁，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哭的很伤心。
“哥哥，你为什么不哭，你不害怕吗？”顾生生紧拽着他问道。
“你害怕什么？”比起惶恐失措，张恒心里更多的是茫然，他跪在这儿，他见证了死亡，他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然后呢？
“奶奶就像定海神珍，她走了，这回，家真的要乱了。”顾生生从那时起，就已经生出了异于常人般敏感的心智。
彼时的张恒对顾生生的这句话也是似懂非懂的，但是他相信。那个“乱”字拨开云雾般，为他理清了离别的代价，他被彻底打乱了心神，悲从中来，大哭不止。
也的确如此，从那以后，顾裳更频繁地大悲大怒，摔碗砸桌地质问爸爸：在街上挽着他的婊子是谁？
没有了母亲的陪伴与疏导，顾裳处理不了满溢的孤独，深闺怨妇，守着无尽的钱财，却等不来贴熨心肠的半寸暖。
后来……是顾勋救了他，张恒还记得这个信守承诺的男人，在外婆的丧席上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顾勋一把将他与顾生生抱进怀里，拍着两人的背安抚，悄悄与两人耳语：“我都哭饿了，咱们一起去吃宵夜吧！”
一句鲜活，让两个孩子松了口气，张恒和顾生生牵着顾勋的手出来，围在桌子上吃糖水茶点。
“爸爸，你别伤心，你还有我，生生会一直陪着爸爸。”顾生生抽泣着，一手拿着溏心包，一手抱着顾勋，将头贴着他的胸膛。
“谢谢生生。”顾勋笑着摸了摸顾生生的头，温柔道：“爸爸很伤心，但爸爸不绝望，就像，有时候我在外地，没办法陪你，但是你知道我在的，对吗？”
“因为你住在我心里，距离不是问题！我想你了，还能给你写信，给你打电话。”顾生生摸着心口解释道。
“对，所以奶奶虽然去世了，可是她其实也还陪着我呢，在我心里。距离不是问题，生死的距离也一样。”顾勋试图让两个孩子明白。爱不拘泥于任何形式，它可以永生。
但你不能给她打电话，不能给她写信，她永远无法回应你了。顾生生心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舅舅，定海神珍丢了，家里会乱的。”张恒捏紧拳头，正襟危坐，他觉得自己就像向玉帝告状的东海龙王。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在向顾勋寻求一处庇护。
“没关系的，悟空拿走了定海神珍，东海也只是一时颠倒，几番调治后，一切又都恢复如常了吖！”顾勋面色天真。
“真的吗？”张恒并没有完整看完过西游记，他只知道没了定海神珍，东海乱了，都快要塌了。
“真的，相信舅舅。”顾勋望着张恒，深思后意有所指道：“离世的人，更像是从这个世界里退休了，而成长好的少年，就有责任主动填进空出的位置里。”
“还有少女，有我啊！”顾生生赶忙举起手道：“爸爸，我跟你们一起！我们一起撑！哥哥照顾姑姑，我照顾你！”
张恒不知道顾生生怎么好像什么都听懂了一般，10岁时的他只是记住了，直到今天，他才恍然大悟了。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顾勋，他们都曾并肩作战，努力地填进奶奶空出的位置里，如今他走了，但他教给他们的还在。
他看向两个悲泣的女人，看向填进顾勋空出的位置里的顾生生，他突然忍不住地想，可是顾生生怎么办呢，谁来填补顾勋在她世界里的位置？
张恒知道自己不能，他无法纯粹地维护顾生生，只要顾生生坚持站在叶倩身前，他也会因为守在顾裳身边，注定与她分别。
或早或晚，生生。
真希望下一个最爱你的人也能早点出现啊。
真希望你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