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谋的每一句话顾生生都记住了，她走出棚子，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的卖弄体力，有的卖弄姿色。
突然也能看懂这个两面三刀的世界了。
她转身回望张谋，便见张谋也盯着自己，他嘴角轻扬，推了一把卷发，痞里痞气掩退那如狼般狠绝的目光。
已拆解透关系，如今有张谋望着，顾生生便觉得自己对卜息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像在为自己立足于圈子，谋功利。
顾生生害怕了，都顾不上与大圣报备。叫了辆车便落荒而逃。
叶倩去了美国，顾生生走回房间，摊开手脚躺在床上，望着天花，她后知后觉，终于明白了这场让步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要放弃原本属于她的康庄大道了，意味着她原本只是努力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可往后她可能只有条件考虑，如何成为自己不想成为的人。
钱很重要，挣钱很难，她没见过张谋口里的那个世界，可只言片语里所窥见的，已是渗骨寒。
她有些怕了，她后悔了，觉得那时应该更执着一点，坚决不放弃那批货的所有权才对，然后卖给顾裳！可是……这样她就能放过叶倩吗？她会想别的方法吗？
顾生生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浑浑噩噩地胡思乱想。
不知哪儿是梦，哪儿是现实，顾生生只听见有人叫她，她睁开眼，便见焦急慌乱的熊珍妮一把将自己搂进了怀里。
那是个温暖的怀抱，像无涯海洋里的一根浮木。
“生生，没事的，别哭，你只是做噩梦了。”熊珍妮抱住哭泣的顾生生，轻抚着她的背安慰她。
恶梦，是朝思暮想，陷入已知守不住的痴妄。
“珍妮，我梦到我们一家人一起吃团圆饭，爷爷、妈妈、姑姑姑父、以及我和哥哥们。爸爸一直在旁边跟我们说话，可是没有人理他，他生气了，便坐到一旁看着我们……”顾生生伤心哽咽，泪眼婆娑。
“可很久都没人去哄他，他偷偷伤心地擦眼泪，他问我们为什么不理他。珍妮，我爸爸可能真的不知道他已经去了，他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个闲觉。”顾生生的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只是知道必须得原谅，可不怨恨叶倩是假。夜深人静时欲望与遗憾也有了摄人心魄的力量，便照的那些弱点一览无余了。
团圆，熊珍妮明白这是顾生生的心之所向，可她们也都知道这是不可能了，和顾勋已经去世一样成了既定事实的，是他们一家人的情份已尽，家族已散。
“去都去了，顾生生，去都去了。”熊珍妮望着顾生生的眼睛重复道。
“是，去都去了。”顾生生捂着脸试图冷静下来。
不能再因为被世界伤害了，便想着往顾勋的身后躲了。更不能往梦躲，往回忆里躲。顾生生，还是得成为令爸爸骄傲的女儿。
“生生，你可以想想你妈妈，你知道吗？你妈临走前把你家钥匙交给了我，反复拜托我留意顾家，如果你回来了，让我一定要陪着你。生生，我突然发现你妈也挺好的。”熊珍妮抱着顾生生摸了摸她的头。
“嗯。”顾生生擦了擦泪，低声应了句。
恨啊，又恨不起来，与亲人之间的积怨，常常是一经深沉，又消失无迹了。
许多个为叶倩难过的深夜，顾生生曾试着追根溯源，百思百解，最终她不得不承认，再怎么怨怼，再怎么罄竹难书，“到底是我母亲”这几个字，便是身为孩子终将容谅父母的原因。
算了。算了吧。顾生生不愿再去想。她曲腿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安静地望着熊珍妮。
熊珍妮变瘦了，顾生生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又摸了摸她的脸。她们都在思考，如何开口，如何恶补这段在彼此生命里缺席的时光。
时隔多日的重聚，如今深知熊珍妮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不是她愿意主动讲的，顾生生也不敢盲目地关心。
“生生，我最近正在努力摆脱贫穷带来的负面影响。”熊珍妮故作轻松，挑了挑眉笑道：“你可能不知道，穷会让人敏感又自卑，总之就很别扭造作。”
“能够察觉自己的弱点，熊珍妮你真棒啊，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呢？”顾生生紧紧握住熊珍妮的手。
“挣钱啊，挣很多的钱，有钱了也许就好了吧。”熊珍妮耸着肩笑道。
挣钱很难、这里不缺努力的人、她比你懂事。顾生生瞬间又想起了张谋与她说的那些话，她心有余悸，怕脸色吓着熊珍妮，只将脸往手臂里蹭了蹭。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怕跟我妈出去买衣服，每次她带我逛街，我一看那个店的装修很不错，我就特别紧张，那里面的任何一件衣服我都不敢喜欢。”熊珍妮一直试着克制自己的羞耻感，今晚，她终于能坦然地承认了。
“因为怕衣服太贵了吗？”顾生生认真道：“其实也没什么，真的，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根本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能发挥它的功能作用就行。”
贵贱是没有意义的。顾生生收到过许多顾裳给她买的衣服、包包及配饰，可她从没在乎过。她甚至是害怕。
顾生生在顾裳身上见证了所有暴富后，欲壑难填的丑态，所以她很希望熊珍妮能明白，对物质的追求是没有意义的。
甚至得忌惮于这种追求，因为一旦上瘾便将永无止境。你会因为惦记起还有更奢侈的，就忘了物质的价格本身并不具备实质价值。
熊珍妮痴痴地望着顾生生，她相信顾生生所说的每一句都出自真心，所以她也是真心羡慕。
羡慕顾生生拥有万籁的人生，羡慕她长于温室，优雅端丽。她多好啊，可她的好，都是钱养出来的好。
熊珍妮紧紧握着顾生生的手，轻置于身前，她紧捏着的两个拳头，是向这个世界树起的最卑微、最不堪一击的戒备。
“小时候，你带我去逛Prada，当时店员跟你介绍了一款很漂亮的胸针，了解了价格你对她说：我真的很喜欢！但是我的钱不够，谢谢你的介绍。你知道吗，我当时真的特别羡慕你敢说这话，敢承认自己没钱，落落大方，不怕被看不起。”
“我很想学你，可我长大了才发现，我穿着百元的衣服，没有店员会对我这么有耐心。就算我买了，他们也不会尊重我的辛苦钱，只会觉得我充大头。”熊珍妮说着让人忍不住心酸的话。
“生生，只有拥有的人，才有资格说这些不重要。”熊珍妮笑了笑，神情认真说道：“只是你从来没发现，这些给你带来过多少便利。”
不，顾生生知道，正是因为那年在游泳池边，那个阿姨当着她的面狠狠地给了熊珍妮一巴掌，她才决心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衣物统统借给熊珍妮。
虽然对于她而言物质的确不重要，可她不能忽视，这个世界就是看人的身价见菜下碟。
她知道错了。物质正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她怎么敢叫她放弃呢。
“对不起。”顾生生反省自己不该这么轻松地说出那些话，她望着熊珍妮憨笑道：“熊珍妮，那就遥祝我们，终将成为我们想成为的人。”
成为想成为的人。熊珍妮看着顾生生，终于忍不住小心试探道：“生生，未来，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成了一个为了挣钱，而失去忠贞的人，你会嫌弃我变得不好了吗？”
若不是历经张谋的那番话，顾生生对于这个问题，有份十分浪漫的回答。
可如今两人都已独自面对过那个恶贯满盈的世界，活在刀光浮影之下，她们静若寒蝉，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世界对于青春、浪漫、资源等一切的明码标价。
顾生生张开手紧紧抱住熊珍妮，两人的呼吸似深夜里无助哽咽的秋风，在彼此的耳边时断时续，时轻时弱。
“如果是你心甘情愿的，我尊重你，但如果有人欺负你，我跟他拼命。”顾生生身体轻颤语言肯定。
熊珍妮听到这句话，泪瞬间奔涌而出。
在乌水漂泊的这些天，她和叶雯甚至快要习惯剧组里半夜响起的敲门声。眼看她高楼起，眼看她宴宾客，她们心知肚明。
“龌龊！低贱！婊子！她们的爸妈没教过她们什么是自尊自爱吗？”这是叶雯的愤怒。
“熊珍妮，你得洁身自好，若是拼身子，就算换来天大的富贵，你这辈子也不要回家。”这是叶倩的决绝。
“我昨晚梦见你顶着大肚子回家，街坊邻居在背地里指指点点地笑话我，太丢脸了，我真是宁愿去死。”这是叶倩的威胁。
世人要你活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可这个追求赢得光彩的世界，真的不可恨吗？谁愿意作践自己呢？谁又真心在意过她们是怎么被逼无奈，沦落至此呢？
望着少女们一个个头破血流地奋勇向前，在这一幕幕的悲剧下，熊珍妮害怕，怕自己一无所有，不肯舍弃，到头来连比都没有资格。
可她也怕被嫌弃、被抛弃，她很想哭，但望着叶雯凌厉的眼，她不敢。
无人解她无依，无人舍她怜悯，她苦。
可现在她不苦了，她已经在心疼她的人的怀里。
于是放心大胆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