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生生一直将自己藏在刀鞘里,所以没人知道,她到底多锋利。
直到目送卜息一行人走出视野,顾生生才回过头,望向痞里痞气睨着自己的姜烨。
真要行正义执公道,总不至于在人大悲之际,前来雪上加霜。
且不说做这件事本身就有违人道,肯在子夜后来太平间,要么是被逼无奈,要么是扯上了自己的利益。
这家酒店应该很小,运营差,资金不充足,甚至没有完善的保险项目。如果不是怕活不下去,怎么也不至于丧尽天良吧?顾生生让自己冷静下来。
“老板是你什么人?爸爸?叔叔?舅舅?”顾生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姜烨不想回应顾生生的试探,他望着顾生生嘴角尽是嘲笑,一步一步,走近顾生生。
“怎么,你们不敢去警局,是不是心虚啊,还是你怕真追查下去,发现真是你妈害死了你爸?”姜烨企图惹怒顾生生,发狠般往她的伤口上浇盐。
“你去告诉老板,这事儿,我们不会追责酒店。但如果他执意要报警,敢让我妈进警局半步,敢把这事儿对外多说半个字,这事儿,这辈子他都别想完。”顾生生冷冷说道,似是从雪域里爬出来的没心的人一般。
姜烨没想到顾生生能反击,她应该被这段残酷的事实击垮才对,他不知道她哪来的底气,敢说出这些话。
“这辈子没完,妹妹,你以为你是谁啊?”姜烨姜烨微低下头,靠在顾生生耳边轻声说道。
“你不会真以为他让你来收集证据,是为了索要赔偿吧?毫无胜算的事,偏偏虚张声势,他是为了防止被索要赔偿罢了。”顾生生低下眼,蒲扇般的睫毛掩盖了她所有的情绪。
姜烨没想到顾生生在这样强烈的刺激下,还能这么冷静理性地分析完整件事,他很震惊,她说中了。
“让他撤诉吧,直接拿免责协议来找我签字就行了。”顾生生的语气里有了些疲态。
“你没有感情吗?”姜烨忍不住问道,可见顾生生轻扯了扯嘴角,微摇了摇头,他却也能看到心碎。
算了,事情都摆平了,也省的再装腔作势,给人添堵了。姜烨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姜烨道歉后又退两步,睨了顾生生一眼,又远远望了望太平间,眉眼冷淡不失强势,顿了会儿才转身离开。
刚走两步,姜烨便听见身后的女孩无奈说道:“你不是问我是谁吗?”
姜烨转身,见少女望着他,脸上不带一丝情绪。
“我们是庆城顾家,虽出自分支,我爸也没入官载道,可好歹还有爷爷,还与几房来往的远亲……”顾生生话说一半,安静地看着姜烨。
庆城顾家,因为祖辈出了个建国元帅,而根深政场。幸好只是分支……姜烨心存侥幸偷偷计算,顾勋如今已经46岁,她的爷爷,再年轻也退休了。
幸好有夜色掩饰,姜烨突然也理解了顾生生怎么能有如此魄力。
见姜烨一改痞气,插兜的双手如今乖乖垂直两侧,姿态上都有了变化,顾生生知道他是听懂了。
“我爷爷退休了,远方也隔了三代,你们不闹,我也不想去叨扰她们。”顾生生面色温和了些,又大方地敞开退路。
不只是因为人走了,再追责活着的人也不能改变事实、剔除悲伤,更因为牵扯到了叶倩。
如果真相有危险,顾生生宁愿放弃,换任何人不知姜烨今晚所透露的隐情。
得瞒下,最好瞒的密不透风。
呼。姜烨心里彻底松了一口气,他算是听明了顾生生这番自曝的目的。——不是为了宣战,而是在以酒店老板的处事方式告诉他:你想走的歪路,我有比你更强的势,所以,请乖一点。
她饶了他们。
“谢谢。对不起。”姜烨朝顾生生鞠了一躬。他知道,在她面前,他的官职绝对不值一提。这是他的道歉。
“这一句,就当是向你的警徽道歉吧。”顾生生安静说道:“你是人民警察,还是希望你在言语上学会更尊重人,时时维护政府形象。”
顾生生的这一句,为她刚才所说的家世添了一丝真实感。姜烨自嘲地笑了笑,又赶忙掩藏。
“记住我今晚说的每一句话。现在,你可以走了。”顾生生轻声道。
“好的,再见。”姜烨说着慢慢退了出去,忽觉周身阴森,他摸了摸唇,忍不住想给自己点根烟了。
廊子上只剩少女一个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着手机,慢慢走到庭院之中。
顾生生望着天空,不断的调整呼吸,顾不上对影自怜了,接下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给远在美国的家人们——报丧。
迷茫,也害怕紧张。顾生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有一件衣服轻轻地披在了肩上,她回头一看,是卜息。
“陪我坐坐呗?”卜息扶着顾生生的肩到一旁的长椅上坐下,又打开事先放好的汤,将勺子递给顾生生,温柔补充道:“这杯是你的。”
“对不起,忘了安排晚饭了。真是辛苦你们了,一路陪我颠簸,照顾不周,真的很抱歉,也谢谢你们了。”顾生生后知后觉,红着脸道歉。
“没关系。”卜息摇摇头,端起汤补充道:“你妈执意要在里面守着,我给她喂了汤,加了件厚衣服,垫了层厚蒲,还有什么是我遗漏的地方吗?”
竟然做了这么多吗?顾生生望着卜息,他像星星一样的眼睛,成了这样的黑暗里,牵着她前行的光。
是如赤子般澄澈的情谊。顾生生只觉得全身渐渐温暖,察觉自己望了他太久,又眷恋他的笑容,顾生生忙低下眼喝汤。
连感谢都忘了说了,因为希望暗生的情愫没被发现,顾生生甚至没有察觉,自己正在以失仪,掩饰自己的失态。
卜息也有些心不在焉,他望着顾生生,他刚查完了丧事的流程,许多事,他不得不提醒生生。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不伤他的心。
“生生,顾叔叔的遗体,要运会庆城吗?”卜息察言观色,试着解释:“如果要运回庆城,记得先去警察局开死亡证明,然后联系殡仪馆……”
顾生生微抬起头,轻点下巴,一时间,她又陷入了她惧怕面对的现实,偏偏依旧无处可逃。
两人并排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卜息望着顾生生,她看起来非常的安静,也只剩安静。
“退休前,我爷爷是庆城市委,我奶奶是市里的会计,庆城老区最繁华的那条商铺,曾经都是我们家的。”顾生生无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姑姑是个……非常没有方向的人,我奶奶心如明镜,包办婚姻将她嫁给了姑父,奶奶说,莫欺少年穷,她相信,姑父的未来前途无量。”
“家里人帮了些忙,的确,不到10年,姑父身价过亿,到如今,酒店、旅游度假村遍布世界,百千亿的身价,财源滚滚,我姑姑怎么也花不完。”
卜息听的心里一沉,从顾生生的言谈教养中,他知道顾生生家世不错,但他不知道,原来这么好。
“我曾经有个叔叔,是个很高大清爽的少年,可惜后来染上了毒品,败光了家业,一发不可收拾。”顾生生语气清淡。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已掀开了家族衰败的征兆,卜息惊讶抬眉,他没想过,她的家族也有着不为人知的复杂。
“为了钱,他去我爷爷的单位上围堵,不惜对我爷爷拳脚相向。为了钱,他甚至把我掳了去,威胁家里人。”
竟然能到这一地步!卜息惊恐地瞪圆了眼睛。他终于明白了顾生生对环境有着极高警惕的原因。
“因为这件事,我妈妈与爷爷分了家,公证了所有家产后,严令我们不许与我叔叔来往,更是提着刀指着我找上门来的叔叔,不许他踏进我家半步。”
卜息相信,叶倩绝对是敢这么做的人,她的骨子里是泼辣,为了维护自己的家庭,他相信她能够野蛮而强大。
“漫长的折磨,我奶奶有高血压,一日日郁结在心,最后还是去了。因为叔叔蛮缠,我爷爷一直住在单位,退休后,也立即被我姑姑接到了美国。”
“我们都逃了。”顾生生揉了揉眼睛道:“我爷爷常说,就当他死了,可我11岁那年,叔叔离世的消息漂洋传来……爷爷的身体还是垮了。”
简短的介绍里,塞满了生离死别。在这样的日子里,卜息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了。
“我爷爷最常与我说的便是:还好有你爸,还好有你爸,他多好啊。” 顾生生说着无助地望向卜息。
“卜息,我要怎么跟我爷爷讲呢,他的希望灭了。我该怎么跟他讲啊!我怕他撑不住。”顾生生说着抿紧了唇,努力止泪。
依然是那么温柔地一个人。卜息觉得自己的眼眶也跟着烧了起来,他忍不住还是抱住了顾生生。
“顾生生,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有我在。”卜息在顾生生的耳边坚定说道。
“对不起,其实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脆弱。”顾生生哽咽地说着,眼泪便开始往外钻。
顾生生泣不成声,只能在心里道歉: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哭的,请原谅我这个小姑娘吧。
可她也庆幸,还是有让她敢软弱的人,从前的顾勋,如今的卜息,都站在了她身前,替她遮挡无妄的风雨,
“没关系的生生,你有我,你可以脆弱,爷爷的事,我们也许还能跟……”卜息想了想还生还的人,慌乱补充道:“跟姑姑先商量。”
卜息拍着顾生生的背哄她,能做的,能说的,他将所有的可能筛了又筛,他太怕伤了顾生生的心。
“大人有大人的解决方法——也许她们也没我们想象的那么脆弱。”卜息温柔地破解着:“你爷爷还有你姑姑,还有你,对吗?不能只看到离世的人啊。”
“嗯。”顾生生拼命地点点头,她甚至开始希望爷爷能看破红尘,得以不损身心。
出家也好,得了老年痴呆也可以,如果家人只带来了情感负累,忘了我们都好。
能活下去就好。最好长命百岁。顾生生偏激地想着。
但生活是怕什么,来什么。
顾生生还没想出好法子,还没有勇气面对的,甚至是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悲伤一会儿,那命运就已迫不及待迎头撞了上来。
“叮叮叮!”顾生生望向手机来电: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