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逢春，春雨接连不断，淅淅沥沥的雨声无休无止地轻敲屋檐，让人没来由地感觉到一股烦闷。
西街主道上行人甚少，偶尔有提伞出门的，也是步履匆匆低头赶路。路过道上一威严府邸门前，有行人抬了抬头看向紧闭的大门，只一眼又低下了头继续赶着路，嘴里依稀伴着雨声传来低喃：“造孽咯，天道不公，好好的大善人竟落得这般下场……”
府邸那块硕大无比的牌匾，“程府”二字依旧庄重而醒目，在岁月的洗礼下更显沉稳与威严，却难掩其背后的衰败与萧条。
府邸内，空旷的院落中往日繁华的景象已不复存在，重物搬挪的痕迹依稀可见，却又被连绵的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片泥泞。
连廊中，管家福伯手中紧紧护着怀中的账本，步履匆匆地走向书房，口中不停地低语着：“谢天谢地，程家列祖保佑，程家总算挺过来了……”
书房坐落在程府西北方，因家族事业繁荣，账本等文卷牵涉诸多机要，故特地设在一处独立的小院落中。
福伯停在书房门口，先是细致地检查了手中的账本是否被雨水打湿，随后又拍去身上不小心沾上的水珠，确保一切无虞后才抬起手，轻轻叩响书房的门。
“老爷，账本已经理清，老奴把账本带过来了。”
然而，福伯等了半晌，门非但没开，甚至听不到里面一丁点动静。福伯思索间皱紧了眉头，他若记得没错，老爷并没有离开过书房……
一股不安的预感立即涌上了福伯心头，来不及关心是否逾越，便一把推开了门……
咿呀！
门开的瞬间，闪电划破夜空，阴郁的天幕被那耀眼的光芒短暂地撕裂。紧接着，春雷犹如天神的怒吼，凭空炸响，回荡在静寂的夜空中。
“老，老爷……”
厚重的账本纷乱散落在地上，只见书房正中，程家家主程铭亮双腿笔直，悬挂在房梁之上，脚下圆凳倒地，一双脚印清晰地印在了上面。
“不好了，老爷自缢了！来人啊，快来人啊……”
福伯奔跑在雨中，在连廊，呼喊与滚滚雷声交织……
程府的一处静谧院中，婢子知夏一手执着油纸伞，一手提着裙摆似跑非跑地回到院落。还未进屋，惊慌的声音就先传进屋内，“小姐，小姐，出事了！”
屋内，窗边的躺椅上，躺了一抹浅绿。女子身姿侧躺尽显窈窕，素手轻托额头，手中握着一本时下流行的话本，眼中闪烁着沉醉的光芒。
忽闻知夏那急切地叫喊，女子缓缓起身转过头去，恰好看见知夏惊慌的神色。放下话本打了个哈欠，语气中带着几分慵懒，“发生了什么事？”
知夏径直来到女子身边，喉咙干哑地开口：“小姐，老爷……老爷自缢了！”
“什么？”
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程家家主程铭亮唯一嫡女，程少妘。
乍然听闻亲爹自缢，饶是一向只顾享乐的程少妘，此刻也忍不住瞪大了双眸，心底有那么一瞬间慌了慌。
“小，小姐？”知夏见自家小姐失了神，顿时露出一副担忧的模样。
程少妘压下心中的慌乱，赶忙起身收拾，“快，随我去看看……”
一路疾跑，雨水如珠帘般洒落在程少妘的裙摆和肩头，但她无暇顾及。
程铭亮自缢，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她原以为，程家乃是百年经商世家，程铭亮身为家主应当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哪怕如今遭了难，破了产，只要人没放弃，以他的能力东山再起不是问题。
但如今看来，程家的落败确实将程铭亮彻底压垮了。
程少妘不由轻叹一声，心里忍不住评判了一下程铭亮：画地而趋，自取灭亡。
并非她无情，皆因她乃异世之魂。
程少妘自胎儿出生，就一直带着前生记忆，所见所闻所经历，自然非常人所能比。为了在这古代生存下去，她一直隐瞒自己的异样，将自己活成大户人家的小姐。只不过外头传言她骄横跋扈、挥霍无度，名声有那么一点不友好。
据程少妘暗中查到的消息，程家这次出事实则是被人设计陷害。虽然为了赔偿还债，使得家中只剩这座府邸，但以程家百年的根基，想要东山再起不是难事，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罢了。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在债务还清后，程铭亮会选择自缢……
程铭亮虽一直忙于生意上的事，鲜少与她亲近，但对她的关爱并不少。是以程少妘再怎么多一世记忆，对他的离去还是感到痛心，可更多的是惋惜。
书房小院的廊间里站立着程府仅有的仆人，他们神色悲哀，茫然又无措。还未走近偏房，就听闻里面哭声哀嚎响亮，凄凄哀哀。
程少妘提着半湿的裙摆踏入屋中，母亲王凤蝶正趴在父亲的尸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好不痛苦。而旁边则围着父亲的两房小妾，林姨娘跟顾姨娘，身后是她们的儿女，同样伤心欲绝。
程少妘排行第三，上有庶长姐庶长兄，下有庶弟庶妹，唯有她是嫡出。
看着一屋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众人，程少妘也染上了一股悲伤。她来到母亲身旁，红着眼眶轻拍她的背，低声唤了句：“娘……”
王凤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见是女儿，不由扑向她怀里，哭声更嘹亮了。
只是没哭多久，哭声戛然而止，程少妘一惊，立即查探，却发现母亲已然晕了过去，“娘，娘……”
“来人，把夫人送回屋中。”
“知夏，快，快去请大夫……”
偌大的程府，如今却连个主心骨都找不到，程少妘深感肩上压力如千斤重。面对府内纷乱无序的现状，她不得不站了出来。
除了哭晕陷入昏迷还在被大夫诊治的王凤蝶，程少妘将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
待人齐后，她也不管他们有什么意见，端上嫡出小姐的架子开始发话，“祖父祖母自去年外出游山拜友一直未归，很多事情只能靠我们自己。如今父亲离世，母亲晕厥，更无法操持一切。但无论如何，该办起来的还得去办。”
说着，程少妘看向程邵泽与福伯，吩咐道：“大哥，福伯，父亲的丧事就由你们去安排，该布置的布置，该报丧的报丧……”
却见顾姨娘手中绞紧了帕子，冷嘲一句：“二小姐，这怕是不妥吧？自顾丧事不得由女子出面操持，家主之事更应男丁接替……”
话一出，众人皆惊，尤其是程邵泽。
顾姨娘是他生母，也不想她在这种时候闹得太难看，于是连忙扯住她衣袖，低声道：“姨娘，别闹了行不行？”
顾姨娘顿时气急，不争气地看向他，指责道：“什么叫别闹？你是想看着二房一脉就这么毁在别人手中吗？你是二房唯一年长的男丁，这种时候担子本就该落在你身上……”
二房一脉，两子三女。
长女程少珠乃是林姨娘所出，已然出嫁，嫁于顺安府一商户，曾与程家有生意往来。长子程邵泽乃顾姨娘所出，本说好了一门亲事，但因程家去年年底出事，婚事被退，是以顾姨娘很是不甘。
二女程少妘，正妻王氏所出。另外二子程邵阳为林姨娘所出，今年不过九岁，以及三女程少姝，今年五岁。
而顾姨娘所图，程少妘闭着眼都能猜到。于是也不气恼，揉了揉眉心，问道：“顾姨娘，程家如今落败，账上银钱不足百两，府上尚有主子仆人共三十余人，试问，若兄长掌家，该当如何守家？”
“怎么可能……”
顾姨娘满脸惊愕，就连林姨娘也惊得晃了晃身形。
程少妘：“没什么不可能，程家出事，账上银钱都被我爹支走还账了，大部分产业也被抵押变卖，若姨娘们不信，大可去问福伯。”
众人皆望向福伯，见他叹息点头，便知真假。顾姨娘脸色一白，险些跌坐地上。
本来她想着若是儿子接手了二房一切当上家主，日后就不必再被人提及乃是庶出，可如今程府已然颓败，那她儿子接手了，岂不是接手个烂摊子？
程少妘目光扫向两位姨娘，最终落在顾姨娘身上，问道：“如此，顾姨娘可还希望让长兄接手？”
要不是没办法，她也不想接手这些烂摊子。如果有人愿意接手，她是十分乐意让出去的。
但很明显，听闻程家已彻底落败，她们谁也不敢碰这烫手山芋。虽然各自都还有些私下藏着的家底，可越是这种时候，她们就得藏得越紧。
要是真接手了，只怕也熬不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