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茵眼睫微颤，良久才讪然朝他的方向笑道：“殿下说笑了。奴婢的琴声，怎可与……相比拟。”
不得不说，在另一人的面前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夸赞自己，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高泽恍然间又拾起杯盏，看着里面澄澈的茶水，悠然道：“也未必。”
杜茵的目光，猛地定在了原处。
接着，高泽的声音似是蒙着茶水的涩味响起：“你的琴声，与她至少有八九分的相似。只是比贞儿更多了几分沉痛悲怆，似是，比贞儿多活了数十年。就连孤，也无法做到完完全全理解你的琴音。”
重新从他嘴里听见“贞儿”这个熟悉的爱称，杜茵只能苦笑。
的确，明明只过了一年，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了数十岁。倘要是当年的祝贞站在面前，听她演奏这一曲，恐怕也无法与她共情。
那么多痛苦与隐忍都被她藏在了粉饰着淡然的琴声之下，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吐得出一句“感同身受”吧。
但杜茵所不知道的是，的的确确有个随她琴声而饮泣的人，正藏身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默然听了许久。
耿修捏紧了自己的拳，任由泪水淌了满脸，也没发出一点声音，只觉得喉间堵塞得厉害，像有一块石头卡在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杜茵的琴声，为何与他的心境如此相符？譬如蝶生茧中，振翅欲飞，却被束缚于无尽黑暗里，只能暗自饮泣沉默，等待时机破茧。
她的技法与琴声那么像祝贞，可境界又和祝贞完全不同。耿修虽不通音律，却也能辨得出二者意绪的不同。
祝贞不可能奏得出这样的琴声。那杜茵，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高泽远远地，看见杜茵脸上神色不对，便起身朝她走去。
杜茵的余光察觉到有一片阴影正朝自己投来后，慌忙起身就想行礼。
“不必。”高泽抬手拦住她，转而向陈贵福吩咐道，“把椅子搬来。”
陈贵福赶紧去了，没一会儿将椅子安放到了高泽身后。
高泽坐下，双目认真地看着杜茵，缓声道：“继续吧。”
杜茵下意识地点点头，一边手就搭在了琴弦上。
高泽却在看到她那般自然的神情后，愣了又愣。
祝贞也习惯在听他要求再来一首的时候，轻点两下头，微扬下巴表示应允。
算了，不过是个小习惯而已，兴许琴者皆是如此。
高泽并未在意，闭上眸继续欣赏起了琴音。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样的相处模式和他与祝贞有多像。
今日他也是一时兴起，觉得杜茵的琴音既然与祝贞那么像，不如就直接带在他身边。以后，只许给他一人弹唱。因为祝贞是他一人的，祝贞的琴声也是他一人的，即便祝贞已死、她也已不可能再活过来奏曲，他也就要让与她琴音所相似的存在，只为他而留。
杜茵为他又弹奏数曲，直到她手指发酸发痛了，高泽才让她回去。
待她出了书房，夜空已挂上了一轮满月。走在微凉的月光下，杜茵仰头而望，凉风袭面，却勾得她愁思不减。
她握着自己胀痛的指尖，再次意识到高泽对自己，的确没有什么意思。因为以前他再喜欢听祝贞弹琴，也只会让她弹奏一两曲怡情，而后就说什么也不让她继续了，怕弄疼了她的纤纤玉指。
想到这点，她突然又松了口气。
既然他没有认出她，也对她没别的意思，那么她不再喜欢他，应该也不算对不起他吧？
在今日之前，杜茵还以为自己对高泽，还有留有了几分少女情怀在的。可是她连奏好几曲，高泽都不曾入她之境，可见，他与她根本没了共情能力。
依然是相对而坐，她却已无法与他相视一笑。
被月光送入耳房内，杜茵正要点灯，却听一声低喝突然在耳畔炸起。
“别动。”
杜茵立马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半天才反应过来，黑暗中的另一道心跳声，是耿修的。
“你怎么来了？”
“我……”耿修开口，却不知怎么说。
他放心不下她，想来看看。
“我是来让你签文书的。”
黑暗中，耿修想起了放在胸口的几份文书，赶紧拿了出来，在夜色中递给杜茵。
月光反射在黄白的纸上，仿若给这些纸镀了层荧光。
杜茵接过，却并不急着看上面的文字。
她伸出手，半握住耿修的手腕，拉着他往里走，到了床后确定无人能透过窗子看到他们后，杜茵才问：“今天一天，你都跟着我？”
“我去找了刘师傅和陈氏肉铺铺面的房主，之后就想去找你签子。但没想到，高泽比我更快一步。”
他声音沉沉，目光也冷，看得杜茵忍不住垂眸。
“今日，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耿修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情，指的是他引来村民制止陈大壮对她实施进一步侵犯之事。
他不自在地撇过了头：“你若没用了，就没人能替我打探消息了。”
话里的意思是，他帮她不是因为想帮她，而是在帮他自己。
杜茵忍不住笑：“是吗？我本来有一件大事需要与你说，但现在看来，并不需要了。”
耿修蹙眉看她：“你答应过我，会为我在太子府打探消息。”
“你知道高泽他们为什么要把燕家父子叫来吗？”
黑暗中，杜茵狡黠地眨了下眼。
耿修并不多思索：“看上了燕家的金库银库。为了能办好监修一事，他们费了大心思。”
“你猜的？”
“我亲耳所听。”
杜茵摸摸鼻子：“我也是亲耳所听。”
耿修本还没反应过来，听此一言，一下就捕捉到了她眼里的几分调笑，霎时表情有些不自在了。
“就算你不是太子府里的一员，你也能探听到这些消息。你哪里还需要我？”
耿修沉默了。良久后，他遮掩般道：“我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做，没那么多时间只在这里耗着。”
“那今天你就有时间了？”杜茵穷追不舍地问。
耿修抿唇，终于没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