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修本想转头离去,却在无意间听见了周义方的话。
他之所以会一直在庭院处来回走动,就是为了监视周义方,探听周义方对监修宫室一事有何计划。
可他没想到的是,众人议论的中心竟变成了杜茵。
抬眼一望,那个肥胖的女人正瑟缩着肩膀,通红的面颊上涕泪横流。看起来既狼狈,又可笑。
但耿修亲眼见过她为了改变自己,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那天她身上各个穴位布满银针的场景,还在他脑海中鲜明着。
比起两个月前,她已经瘦了许多,好看了许多,但仍然达不到这些苛刻世人的要求。
但为什么,她一定要达到呢?难道就因为外貌的不同,她不配为人,不配大方自然地活着?
周义方和太子高泽,以及这座中的几乎每一个贵人都一样,浅薄而自大,伤人而不自知。
股怒气在耿修的体内升腾而起,横冲直撞,难以抒发;一种悲悯的情绪在他心底肆虐,如蚁啃噬,痛而深刻。
他下意识回想起了在自己身处谷底之时,祝贞曾对他说过的话:
“你不该为别人的无知无德而惩罚自己,你自己开心,才最重要。”
这句曾拯救了华向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响,如石击钟磐。接着,自他灵魂深处,最原始的、属于华向的冲动,促使他迈步向前,抬头高声道:“诸位,请不要嘲笑她。”
热闹的笑语声在霎时间停住了。
满席的人,都在回头搜寻这大胆声音的来源,想知道是哪家公子,竟敢在这种时候为一个丑陋婢女说话。
可他们最终看到的,却是一个衣着鄙陋、面皮粗糙的奴才。
一个奴才,也敢插驳斥主子的话?
但他身正腿长,目光凌厉而深邃。若非身穿太子府的小厮服,怕有不少人,都要错认他为哪位少年将军了。
这样的气质,出现在任何一位高门大户里的公子爷身上,都能获得众人称赞,可一旦出现在了一个不知好歹的奴才身上,就只能收获成千上万句嘲讽。
因为一个奴才,生来是奴,往生往世也只可能是奴,绝不可能有翻身的余地。触了主子逆鳞的奴,更是只有死路一条。
因望不见高泽的脸而暗自遗恨的杜茵,听见耿修的声音后,迅速地回头看去,与那双深黑的眸子不期而遇。
她久违地,在这双明明陌生的眼睛里,看见了熟悉的火光。炽热而温暖,是独属于意气少年的眸色。
真是奇怪。在高泽的眼睛里,她只能看见陌生,但在耿修的眼睛里,她能看见熟悉。
“太子殿下,没想到您的府上人才不少啊。”周文方抚着短胡须,面上带笑,打破了这令人室息的静谧。
高泽侧目看去,见立于人群中心的,是平日为自己抬轿的那个小厮,剑眉轻拧。
“陈贵福,”顾及到宴席上各个势力复杂,高泽忍下心头的一丝烦闷,笑容不变,“把人带下去。”
“等等,”周义方伸手制止了就要退下去的陈贵福,又站起身来,微扬下巴看向耿修,“本相倒是想问问你,我们如何就是在嘲笑她了?你只是听不出,我们在赞她有大雅之气而已。”
他顿了顿:“你既然无知,就该学会闭嘴,否则,伤的就是你主子的脸面。”
此话有训诫之意,看似在斥责耿修是个无礼盘奴,实是暗指太子府管教下人无方。
气氛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没有人敢说话。
周义方一直都是矛盾的。他一面对高泽阿谀奉承,一面又隐隐流露出自傲,好像在一遍遍提醒高泽,你少不了我。
高泽的笑依然温雅,似乎并不关心他的话,只淡淡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知道周义方的心思,也知道在场所有人的想法,但他并不在乎。
毕竞,周义方于他而言,只是一把好用的刀而已,而且是沾血后随时可抛的一把刀。
耿修凝目,将目光从杜茵那双愕然的眼移开,转向了周义方。他眼里的那团火,也愈烧愈热。有些话,徘徊在他唇畔,就像随时都会离弦的箭,直指座上的那个奸佞小人。
此刻的他,不是懦弱无能的小厮耿修,而是满腔愤恨的将军华向。
“耿修,耿修!”
程仲在角落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偷唤他的名字。
程仲知道耿修大胆,但没想到耿修会大胆到这种程度!今天是什么场合?他这么做,是不想活了吗?!
“周丞相,”耿修全然听不见程仲的呼喊,他凭着孤勇出声,“你……”
“奴婢知罪!”
突然,从震惊中缓过来的杜茵“噗通”跪地,伏首大声打断耿修:“燕妃娘娘本令奴婢在后院做活,是奴婢擅自进来,搅扰了各位大人的雅兴,奴婢该死!”
她声线发着颤,甚至有些破音,再次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了她声线发着颤,甚至有些破音,再次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了她身上。
本被冲动情绪烧灼到失控的耿修,在听到她惧怕的声音后,陡然回神。
眼里的那团烈火渐渐消退,他本紧绷着的脸也有了松动,垂下眼眸,看向了自己的粗布鞋尖。
燕如君努力维持着笑,走到了席前,朝高泽款款行礼:“是臣妾疏忽,竟让此奴进了庭院,还请殿下责罚。”
周义方了然地看向燕如君,心底一笑,也出来朝高泽行礼:“是微臣一时犯犟,惹众位不快,还请殿下恕罪。”
高泽的眉头皱了一瞬,旋即又松开,他淡笑道:“本不是什么大事,燕妃与周丞相言重了,都快起来吧。”
他转而看向跪着的杜茵,又瞥了一眼低头的耿修,薄唇轻抿,悠声道:“后院中事,燕妃当多用些心思了。”
燕如君脸上一热,忙连声应下。
经此一番混乱后,众人都疲乏了,所以纷纷告辞离开,没多久席上就只剩残局。
杜茵被小桃低喝着往后院拉,她低头走着,却在路过耿修时,深深望了他一眼,似乎是想透过那双眼,看出些什么。
但此刻耿修的眼中,烈火已熄,只余冷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