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二十九年六月二十六,十一皇子妃苏耀月与上京阔别九个月后,重新回到那座熟悉,而又同时让人觉得窒息的城市。
耀月是以重病的身份由佑谨护着回来的,换言之,她此时是个重病患者,甚至是没有了行动能力,元嘉皇帝虽一向自私心狠,但到底是自己挑选的嫡亲儿媳妇,又是极有用的一颗棋子,怎么着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抛弃苏耀月。于是耀月的车驾还没到十一皇子府,以齐八女为首的太医已经在皇子府恭敬的等候。
凤栖梧,仍旧是走之前的模样。光亮整洁,幽静恬淡,根本不像是一年不住人的样子。窗外整院的花花草草此时正含苞怒放,耀月最爱的茶花依旧在最显眼的位置,白茶和粉茶交相辉映,淡淡的,不与旁的花争锋,却就在那里,宛如院子的主人一般,有一股宁静的美。
似乎一切都跟走之前没什么两样。似乎,耀月从未离开过。
外间侍女在小蛮的带领下,有条不紊的整理着皇子妃的行李,虽然兰馨将这里打点的很妥帖,可是毕竟是久不住人,还是需要重新布置的。耀月靠坐在里间的绣床上静静的看着她们的身影,平静的眸子微微起了些雾气,焕然若梦。
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齐八女老神在在的坐在下首替耀月诊脉,其余太医远远的站于外间,等着齐八女出来后,再进去做做样子,好附和齐八女的诊断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齐八女仍旧如当初一样,是个小小的医案,可他们不是傻瓜,知道这医案是在太后和皇帝那里挂了号的,名为‘医案’,实则是从天而降的空降兵,而且这空降兵的身份神秘,金贵着呢,就连太医院院正都不敢轻易使唤得罪他,更何况是他们。
齐八女诊脉的时间到是不慢,他是有名的快枪手,况且苏耀月的身体一直都是她在照料,底子里知道的清清楚楚,有些病症还是他帮着加上去的,所以只一盏茶的功夫便收了手。他抬起眼睛直直的盯着苏耀月,初时进来时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此时还是平淡无奇,只是,耀月却从这平静当中察觉到了什么端倪。
黑云压城城欲摧。
“呵呵,”耀月勉强一笑,没话找话。不知为何,她从一开始就对齐八女存了畏惧之心,后来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就更害怕!况且这厮是个面白心黑的家伙,她惹不起!“还劳烦你亲自来。”
这一路上,佑谨虽然对她照顾的十分妥帖,可久病之人再加上缺医少药,能够坚持清醒的回来已经是奇迹,内里早就虚透了!脸色虽然一如既往的苍白,只是这一次,却连唇上的朱红都慢慢褪去了。
“苏耀月,你还记得你成婚后,我打你的那一巴掌么?”
出乎意料的,齐八女并没有发怒,却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耀月条件反射,还没等细想,一只手先抚上了脸颊,一脸的恐慌,“你,你干嘛??”
“我不干嘛。”又是出乎意料,齐八女嘿嘿一笑,只是这笑容根本就没到达眼底,充其量就是一边嘴角抽了抽,看在苏耀月眼里,恐怖至极!!“你大可不必借着由头名正言顺的将身子弄成这副德行,你要想死,我办法多的是,痛苦的快乐的安逸的突然的,你想要什么死法我管够!!”
这一下,耀月总算是明白了齐八女这番不阴不阳的论调!!“你,你以为我是故意的??”
耀月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就算她迫切的想结束这一切,就算她不想再让自己‘祸害’别人,可她还是惜命的!!要不然,她也不能从图门活着回来!
她吃饱了撑的才故意!!
“我历经千难万险才回来,我怎么可能故意那么做!!”脸上一阵烧,耀月避开了齐八女的眼神,“况且•••况且你打人手劲那么大,一向不分男女!我不蠢!!”
耀月撇了撇嘴,算是表达了对齐八女冤枉她的不满,齐八女静静的看着她,终于叹口气,破了之前的寒冰,“苏耀月,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清楚,我只告诉你,以后好好养着,乖乖听我话,就能活的长久。否则,我就将你扔给庸医干脆治死拉到!”
“我手里不出废人。”
这句话,算是齐八女的名言以及口头禅,耀月每次听都觉得咬牙切齿痛并快乐着,因为他说这句话,就表示又有一个生命得以延续。可是今日,她听着这话,故事的女主角又重新回到了她身上,她有一种莫可言状的悲哀。
难道她不想好好活着?难道她不想平平安安白头到老?
先前的雾气散去,涌上清澈的湖水,耀月眨眨眼,再次避开齐八女的眼神。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弱小随命运摆布的苏耀月,即便是生死,她也能勉强应对。可唯一觉得怯懦和自卑的,仍旧是命运。
“听你这话,难道我没剩下几年了?”
耀月状似玩笑的开口,她不想将心底最深沉的悲哀和恐惧透露给眼前这个看似文静实则腹黑的男人。对她来说,齐八女是外人,而且是个很危险的外人,她尤其不想让他看透。可没想到齐八女比她表现的诚实的多,也直接的多,淡淡一笑,从容开口,“五年。如果没有我,你最多五年。”
苏耀月被齐八女这一句话震的七零八落,她震惊的看着她,死死的盯住他的笑容。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本就不强,再连番受创,这次估计还要留下后伤,想当然也活不久,只是,她没想到齐八女居然给了她这么一个精准而明确无误的数字!!而且,他还笑的一脸云淡风轻!!
“你•••”
嘴唇动了动,耀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神也逐渐茫然,“你笑什么?!”
齐八女没有立即开口,却反常的皱了皱眉,“你不怕?”
“哈?”
耀月的思绪远跟不上齐八女的步调,她呆呆的看着他,活像是脑袋受了伤,齐八女瞪她一眼,也不答话,径自开始收拾手边的药箱,“好好养着,我会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将你的病情说的很严重,当然,你本来就很严重。”
说完后,齐八女白她一眼,转身就出了内殿,只留给苏耀月一个空白的身影。
送走了众太医,耀月还没从刚才的谈话中缓过神来,小蛮便走了进来,“小姐,兰馨夫人来了。”
怔楞一下,耀月从满脑袋线条中回转,淡淡扬起笑脸点点头,“请进来。”
小蛮领命而去,顷刻之间又返回,身后已然多了一个蓝衣女子,怀中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
“奴才给主子请安,”兰馨依例而拜,款款福身,耀月瞧见她怀里的孩子,忙不迭的叫她起来。
如今正是盛夏,兰馨只着一件齐胸天蓝色月季纱长裙,层层叠叠的柔纱将本就文静的兰馨衬托的典雅秀丽,一头青丝齐齐整整的挽在脑后,左右各一枝银镶玉喜鹊登枝步摇,在发间盈盈而坠,很美,也极符合她淑人的身份。耀月的视线从她脸上划到她怀中,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张着黑亮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看着耀月,虽好奇,却如同她的母亲一样的安静。
这个孩子,是允池吧?
他长的可真快,耀月在心里赞叹。她离开的时候,这孩子还只有三个月大,细长的小眼睛眯缝在一起,肥肥白白的,甚是可爱,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远不是如今这个摸样,黑亮如明珠的大眼睛像佑昕,白嫩俊秀的容颜像兰馨。
她回来之前,允池刚过完一周岁生辰,是由皇帝开恩与灵欢公主一同在宫中过的,而就在六月初四这一日,皇帝下旨,谓纯仪皇贵妃素孝慎成,庄合贞敬,原系朕潜邸旧妃,侍太后恭谨姿婉,辅皇后谨小慎微,又诞育皇十一子。今朕膝下子嗣良多,却公主淡漠,而皇贵妃为宽朕心,与而立之不易生育之年龄,不顾自身安危诞育公主,朕心甚慰。今特赐纯仪皇贵妃庄敬一号,协理六宫,位同副后。今公主周岁,其自小体弱多病却乖巧聪慧,深的太后喜爱,承欢膝下,特仰承皇太后懿旨,封公主为帝姬,赐号元城。
耀月对允池有些陌生,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应该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所以看允池的目光充满了柔爱和小心,“这是,允池?”
“是,主子走的时候允池才三个月,前几日刚过完周岁,主子怕是有些不认得了吧?”兰馨娴静的一笑,起身将允池抱近些给耀月看,耀月虽然很想抱抱他,但碍于身上的病气,还是躲了躲,“快将他抱远些,你也知道我如今正病着,小孩子体力薄弱,别伤着孩子。”
“主子哪里话,主子是允池的嫡母,喜欢允池是允池的福气,奴才一直精心照料着允池,这孩子身子向来强健,主子亲近亲近又有什么关系,总是自己的孩子。”
兰馨并未依言抱开孩子,反而将允池又往耀月面前送了送,耀月不好推拒,抬眼看小蛮一眼,小蛮会意,急忙走过来扶着她的手臂坐起身。
允池长的很好看,如兰馨所言,她确实将允池喂养的很好,瞧着个头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大上一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肥白可爱,抱在手里沉甸甸的。许是换了母亲的怀抱,允池初时皱皱眉头,一副是要哭的样子,可他也只是张了张嘴,注意力便被耀月胸前衣饰上一朵芙蓉花所吸引,小手也跟着微颤颤伸了过去。
“这孩子竟然不认生!”耀月笑的开心,只是抱允池的手法略略僵硬,带着几分小心,生怕将孩子抱不舒服了。兰馨温柔的看儿子一眼,笑的和善,“允池或许是跟了奴才,性子不若一般男孩子那样淘气,也是主子温柔和善,给了允池依赖感。”
这话说的极高明,很是讨喜,耀月对兰馨并无什么妻妾之间的厌恶,自然是要以礼相待,“这也是你教的好。这回去边境,一切都好,只是边境到底不如上京繁华,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带来,这是皇子特意嘱托我带给你和允池的,别嫌少。”
随着话语落,小蛮随即从手边捧出大小两个锦盒,兰馨赶忙福身下拜,这才从小蛮手中接过了锦盒,“奴才多谢主子,皇子事物繁忙还想着我们母子,奴才感激不尽。”
“说什么感激,如今府上只有允池一个孩子,允池又是皇子的长子,你又是长子的生母,身份贵重,皇子看重你们是理所应当的。说来,我还要谢你,我不在这一段日子,你将府上打理的井井有条,这凤栖梧竟像是从未离开过人,省了丫头们好些事情呢!”
“主子说笑,这原就是奴才该做的,”兰馨一笑,又说了好些府上的事情,眼看着时间不早,耀月毕竟还在病中,经不得这样长时间说话,随即带了允池请安告退。
送了兰馨出去,小蛮回来,见耀月靠坐在床头出神,此时正午刚过,该是歇晌的时候,“小姐,想什么呢?”
一股药味隐隐飘进来,这是齐八女临走之前开好的药方,小蛮也不耽搁,当即便叫人取了药来煎熬,这会子刚好。耀月闻着这药味心生厌恶,却也无可奈何,正待说话,从外间进来一个侍女,规矩的行了个蹲安,“主子,刑总管在外间候着,求见主子。”
小蛮不喜,眉头皱了皱,规矩多,就是累人!皇子不在,小姐便是这府上唯一的主人,兰馨也好,刑多瑞也罢,不过都是例行的召见,他们没怎样,可小姐受不住!思及此,小蛮微微躬身小声道,“小姐,药熬好了,不如先吃药吧。”
“我都吃了这些日子的药了,缺一顿少一顿的也无妨,叫他进来吧。”
刑多瑞是外男,又是奴才,按例不能擅进女主闺房,所以进门后,刑多瑞只在外殿站定,便跪下磕头,“奴才给主子请安。”
“行了,没那么多规矩,我如今病着,也不能出去见你,你进来吧。”
耀月懒懒道,小蛮随即过去将内殿的珠帘撩开,刑多瑞又在地上磕个头,才躬身进入。
“主子走了许久,奴才们甚是想念,知道主子病着,也不敢打扰,过来给主子磕个头,权当尽了孝心。”
刑多瑞是宫里积年的太监,一直在程乾宫侍奉,佑昕分封出府,皇贵妃便将他指给佑昕,跟着来打理皇子府,对于刑多瑞,耀月和佑昕持一样的态度,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你有这心便是。我走了这些日子,也多亏你帮着兰夫人打理皇子府,边境贫凉,没什么好带的,这些小玩意,权当给你拿着玩吧。”
说话间,一个红袋子连同一个小盒子落到了出现在刑多瑞面前,红袋子里头肯定是银子,小木盒里头才是正经的东西,刑多瑞没想到皇子妃一趟出门还想着给他带东西,诚惶诚恐之下慌忙下跪谢恩,“主子天恩,奴才感激不尽。”
“恩,”淡淡一笑,耀月状似无意的看向刑多瑞,“我不在这些日子,府上一切都好吧。”
“回主子的话,一切都好,原本有兰夫人在,如今又有小主子,奴才们不敢不尽心,就是程乾宫主子,也时不时派人来府上照看兰夫人,主子尽管放心。”
耀月沉默,低垂着眼眸看着地上石砖上墨色的花纹,一边听着刑多瑞的汇报,期间并不插话。皇子府简单至极,奴仆也不多,她料想也不会有人生事,如此问,不过是例行询问罢了,只是•••刑多瑞说完,恭敬的低头等候耀月的吩咐,耀月合熙的一笑,道,“刑总管辛苦了。今儿就先这样吧,等会,你去递了牌子进宫,就说我要进宫给皇贵妃请安。”
这一次,不约而同的,刑多瑞和小蛮都是一惊,小蛮嘴快,忍不住道,“这会子就进宫?小姐的身子受得住么?”
耀月心下一沉,淡淡看向小蛮,那一眼虽极平常,可小蛮在她身边跟随已久,立马从那眼光中察觉出自己失言,脸红的低下了头。“不碍事。为人子女,辞别高堂数日,不管如何都要去膝下拜别,民间是这个理儿,宫里就更不错。我这身子虽不济,可齐医案不是已经开了药么,趁着这会子能动,再不进宫,可是要失了礼数了。”
“是,”小蛮有些畏惧,福身道,“奴才这就伺候主子喝药。”
随着小蛮出内殿,耀月的眼光划过刑多瑞,不出意外的从他眼里看到一抹赞赏,刑多瑞本也想劝说两句,只是见耀月已经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多言,“主子稍事歇息,奴才这就去递牌子。”
刑多瑞走了,凤栖梧又恢复了宁静。小蛮伺候耀月吃了药,在一边不吭声,耀月笑着看她一眼,伸手拉过她,“怎么,被我吓着了?”
“不是,”小蛮忸怩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觉得自己笨,总是这样冲动。”
耀月柔和的一笑,并不在意,“知道你为我好。只是你知道的,除了你我,在别人面前说话都要小心,外头虽然知道我重病,可我到底也没到起不了床的地步,若是拿着这个依娇做怯,免不了会让有心人钻了空子说我侍宠生骄大不敬,皇贵妃那里,就更不用说,她本对我就有心结。”
耀月虽笑着,可心上却是逐渐凝重。若是放在以前,她或许不会今日就进宫,可是皇上的那道诏书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一切,都从六月初四开始,不一样了。
庄敬那是什么名号,庄者,端稳大方,容颜威仪;敬者,主上位,恭谨顺从,畏服崇尊,那是只有皇后才能用的字。皇贵妃本就位同副后,本朝从太祖承德皇帝开始,为显皇后尊崇,一般不设置皇贵妃,用贵妃代替,只有皇后薨逝,才由皇贵妃摄六宫事。而皇上不仅在皇后还健在时便封了皇贵妃,如今,又加上这样的封号,那不是明白的告诉众人,皇后是多余的么??
还有灵欢公主,本朝成例,皇后生女称帝姬,妃嫔生女才称公主,且只有公主出嫁前才给予封号,像是灵境公主,虽然远嫁图门和亲,才封了个庆成帝姬,怎么如今一个皇贵妃所生的,只有一岁的公主,便被破例封为帝姬??而且同样瞧瞧那封号,元城,这本是大公主,且最好是皇后所生的帝姬才用的封号,而如今,灵欢既不是大公主,生母也不是皇后!!
耀月看的很清楚,想必众臣也同样看清楚了,皇帝不加封佑昕又如何??他将佑昕的生母和妹妹放到了都皇后和大公主的地位,这不就是等于向众臣,向世人宣告,佑昕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的皇位接班人么?照此看来,不封佑昕的爵位,倒是对佑昕大有好处!!
耀月眉间稍稍暗淡了几分,她能看出来,佑谨必然也看出来了,难道佑谨能坐以待毙,将准备了多年且本该就是自己的东西拱手让给佑昕么?而且,苏耀月还是佑谨的嫡王妃!!
一股冷意顺着脊椎,一点一点的向上爬来,又如藤蔓一般,一丝一丝的绕进耀月的心房。也许,她的不算好日子的‘好日子’,真的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