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下来的袖管之下，是一支细瘦的皓腕。洁白的腕部皮肤上，是一道长长的刺青。
那道刺青是一支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瓣却是黑色的，花茎上长满了尖利的细刺。仔细看，黑色花瓣上有一个浅浅的白色英文单词“Normal”。
周湃紧紧钳住了那支手腕，目光如炬：
“你以为弄个纹身，我就看不到你手上这些疤了吗？”
孙小钰拼命挣扎起来，却挣不开周湃那双大手的钳制，她怒目相向，躁动地大喊大叫起来：“你放开我！放开我！”
周湃却将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另一只手指着那些隐藏在玫瑰花刺青下的旧伤疤，一道道地认真数了起来：
“1、2、3……16道！果然啊！孙大头死了十六年，你就往自己手上割了十六道疤！你是要将他的仇恨刻进骨子里、融进你的血肉里吗？
你别忘了，你又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对你来说，只是一个人生中的过客而已，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
过客是什么意思，你懂吗？你何必要背负着他的仇恨，从小就如此折磨你自己？”
“我不要你管！你滚！”孙小钰已经渐渐失去了原本的冷静，一双眼睛血红得像一只随时准备出击的秃鹫。
她再次抵死挣扎起来。周湃顺着她反抗的力道松了手，她那双细细的手腕却还是被紧紧地箍死在手铐里，被她挣得当当作响：
“你干什么？警察就能这么欺负人吗？”
怒气，往往源于一个人内心的无力。当一个人越感到无助的时候，他/她越容易通过发泄情绪的方式来博得周围人的关注，让人或同情或躲避，以此来短暂地跳脱出自己所处的困境。
周湃明白，此刻的孙小钰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只要自己继续追击，她的心理防线就要一点点溃败下来。
“小钰，你别这样。说实话，当我不经意看到你衣袖下遮遮掩掩的伤疤时，我挺心疼你的。
你的聪明能干，都是给外人看的。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这些年来，活得并不幸福快乐。
你内心的伤疤，就像手腕上这些一样，你都小心翼翼地掩饰起来。
每当夜深人静时，你才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你这样的妹子，坚强得让我佩服，更令我扼腕叹息。”
周湃诚恳地凝视着她那双血红的双眼，丝毫没有避开她眼中的怒火，而是一点一点用他温柔的声音慢慢化开去，认真说道。
“哼……”这个孙小钰偏偏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她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来，冷淡道，“谁需要你居高临下的同情？”
“不是同情，我能证明，周队说的都是真心话。这两天，我们两个一起去了一趟你长大的地方——红星福利院。
我们跟你们许妈妈聊了很久的天，她告诉了我们许多你小时候的事，一直跟我们夸你从小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可爱孩子，她一直记挂着你的。
同时，她也在一直为你感到遗憾，因为她没能成功地为你找个好的新家庭、新父母。她为此很是自责……”
曲畅也动情地说道。
“许妈妈？她……还好吗?”孙小钰终于愿意接话了，但是聪慧如她，很快又感觉到自己中计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朵妖异的黑色玫瑰花刺青，立马将话锋一转，问道：
“不对，许妈妈才不知道刺青的事。说吧，究竟是谁告诉你们的？”
周湃早就知道，对孙小钰的讯问肯定不会顺利——她太聪明，又太敏感，还有一颗强烈却又脆弱的自尊心，她还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周湃也不是不能揭穿她。但是，面对这个女孩，他的心中总会油然而生一种悲天悯人的感怀来：
那天在福利院里，周湃就发现，被领养走的孩子，大多是身体健康、智力健全的正常孩子，若是再加上五官端正、活泼机灵，有的是人抢着想要。
而那些被留下来的，大多是身体、智力上有缺陷的孩子，或者是外貌瑕疵比如脸上有大面积烫伤的孩子。
福利院里留下来的孩子，要待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曾经的小伙伴一个个被带走，自己则成了外面大人们眼中没人要的“滞销货”，那该是多么得辛酸？
然而，孙小钰居然也是被留下的孩子之一，而且，还是她主动留下的。
这得有多大的决心？多坚定的主见？在这样的决心和主见背后，小小年纪的她当年又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恐惧？
她只是把自己的一切脆弱和不安，都用假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掩饰起来，仿佛这样一来，她就成了主动作选择的那个——一切都源于她自己的选择而已，并不是她被谁抛弃了。
她的身世经历，令周湃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在母亲刚去世的那段日子里，他和孤儿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里飘荡。他懂孙小钰那种身似浮萍的身不由己。
不过，这一切都不能成为杀害无辜的借口。
正因如此，周湃才更为她感到惋惜。一个原本有着聪慧头脑和姣好外貌的女孩，一个人生还未来得及真正开始的女孩，就将自己陷入了罪恶的泥潭中无可自拔。
其实，只要她愿意，她原本可以拥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周湃的心中波澜起伏，尽管如此，他还是说出了那个令她伤心欲绝的名字：
“何小贱告诉我的。”
孙小钰的泪水立马无声地夺眶而出，就像忽然被人默默拧开了水龙头，悲涌绵绵不绝。
周湃静默了几分钟，沉沉地叹息了一声，舒缓了一下语气，问道：
“你手上那个刺青的英文，刺的是normal？Normal，就是平凡，何平凡，对吧？何小贱的真名。你喜欢他很久了吧？只可惜这家伙一直装作他不知情。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你爱他已久，他却一直装傻把你当兄弟。”
男人嘴里的话，果然不可放在心上。因为，它既可以是世界上最甜美的蜜糖，也可以是最杀人不眨眼的利刃——杀人莫过于诛心。
孙小钰终于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将脸重重地扣倒在桌面上，抱头大哭起来。
曲畅从桌面下向她递去几张纸巾，却被她一把打落在地：“走开！我的事不要你们管！你们都滚……”
“那、刘铁军呢？如果说，何小贱选择了忽视你对他的爱，那么，刘铁军对你的示好，你不也同样视而不见？他为了庇护你，向我们自首说他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甚至在我车上抢夺方向盘，想要和我们同归于尽！”
周湃厉声打断了她情绪化的无理取闹，
“孙小钰，除了你的亲生父母，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谁亏欠你的。
孙大头的事，是个意外！并且是他自己情绪激动在化工厂点火才导致的意外！
孙小钰，孙大头已经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付出了无比惨烈的代价！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为何还要为了他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还要有样学样地作出冲动又幼稚的愚蠢行为？
你难道不知道，你这么做，不仅葬送了一个无辜的生命，也毁了你自己本可以美好度过的下半辈子！”
“美好？呵呵！下半辈子？呵呵呵！我早就没有下半辈子了！
你们既然都查了我一圈了，应该知道了吧？我有先天性心脏病，谁知道我到底能活到哪一天？
没错！林夕那个贱人就是我杀的！她活该！
谁让她姓林？谁让她就是林一鸣那个狗官的亲生女儿？
自从我孙爸爸走后，我孙小钰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在想着要为他报仇！
我绝对不能让那个狗官的女儿活得比我更长更舒服！”
孙小钰终于一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一脸大义凛然，义正言辞，仿佛自己的罪行不是故意杀人，而是在为民除害。
“你口口声声控诉人家林夕，人家林夕招你惹你了？
我们都调查过了，这么多年来，她待你不薄吧？
这些年来，你在孤儿院里的新衣服、新书本、新玩具、小零食，哪样不是林夕派人送去的？
你上大学的费用，还是人家林夕公益助学基金会赞助的。
就连你大学毕业以后，进入造梦娱乐工作，也是她一手安排的！对吧？
我看人家林夕才是真的无辜，就像东郭先生和狼，她怎么放心把你放在她身边当她的贴身助理呢？”
周湃把这些天来从各方得来的信息，抽丝剥茧以后，得出的结论，和着他的怒气，一股脑地向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发出了一连串诘问。
之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来，看着对面那个女嫌犯完全不知悔改的样子，他心中原本对她的丝丝同情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孙小钰发现，对面这个警察原本看向她的悲悯眼神渐渐变得苍凉，再变得愤怒，最后转为铁面无私的严厉。
她仍然不愿就这么束手就擒。
她尝试着对他进行最后一次挑衅，问道：
“Well，周警官，你的推测很精彩，可是，证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