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慧,是一把双刃剑。它能带来过人的天资禀赋,造就世人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却也能带来巨大的心理拉扯,迫使拥有它的孩子过早地直面人世间的阴暗面。
而孙小钰,很明显就是这样一个早慧的孩子。她儿时就能拥有令许院长印象深刻的聪明机敏,长大后却也同样拥有让身边人防不胜防的心机诡计。
当周湃再一次盯着她那双倨傲冷漠的眼睛时,他读懂了她对这周遭一切的不屑一顾。
那种倨傲冷漠的感觉,不同于少女林千禧的野性和不驯,亦有别于王哲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更不像宋雨是强装出来的桀骜不羁。它是一种真正的冷漠,一种对万事万物都已经没了兴趣的冷漠,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完全丧失了求生欲的冷漠。
周湃明白,早慧如她,从第二次走进警局这间讯问室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明白,自己早就回不去了——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
接下来,要如何撬开她的嘴,让她主动承认她犯下的罪,这是个问题。
“孙小钰,没想到吧?这么快又和我们见面了。”周湃拉开椅子,一脸轻松地坐了下来,还翘起了二郎腿。
孙小钰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薄薄的嘴唇紧紧地合拢在一起,像两片被雨水打湿了紧贴在地上的落叶,枯萎而无力。
“你今天一定是什么话都没打算跟我讲吧?”周湃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难得地讲起了普通话,并且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没有半点他平时说笑时的白沙本土塑料味儿。
孙小钰干脆低下了头,拒绝与他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孙小钰,抬起头来!我告诉你,你不认罪也没用,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犯罪证据!你就是杀害林夕的真凶!”
曲畅拿起手中的案件材料往桌上拍了拍,厉声道,“你现在主动交代,我们还能为你争取争取。如果你还是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话,那就只有好自为之了。”
“切……”孙小钰那刀片般的薄唇中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头依然抬都不抬,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你!”曲畅被她的冷笑气到了,站起身来,指着她,收回了差点说出口的国骂。
“我来!”周湃将曲畅的手拂了下去,也从鼻子里冷冷地哼出一声来:
“呵呵,想激怒我们?我可不吃这套。”
周湃站起身来,先将曲畅牢牢地按在椅子上,然后,他抱起双手,在讯问室里悠然地踱起了步子。
起初,他先不说话,只是绕着房间一圈一圈地慢慢散着步。
看到孙小钰微微抬起的侧脸,确定她在用余光悄悄地观察自己的动向后,周湃假装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懒腰,对已经趴在桌上的曲畅,笑道:
“小曲啊,楼了*吧?楼就困一告*!反正她也走不了,我们大不了陪她耗着呗!我们只要耗个48小时,任务就完成了。她以后进去了,谁知道要在里面蹲多久?像她这样子的案子,我见多了!多半是判个无期徒刑,在里面一直关到死,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咯!”
“你说什么?”孙小钰果然上钩了。
她终于微微抬起头来,语气急促地问道:“为什么不判我死刑?你们有种就一枪崩了我啊!”
“找死?你想得美!妹坨啊,怎么判你那是法院的事,我们公安局可管不了人家。
不过吧,我可以告诉你,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的规定,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你看看,死刑只是故意杀人罪其中的一种刑期而已。而且,我们国家对于死刑的量刑那是相当得严格慎重,还得报到最高人民法院做死刑复核才行。
你以为你想死就能轻易死得成?如果都像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粗暴地判个死刑,然后统统拉去枪毙,那还要我们这些警察去查案办案干嘛?多给阎王爷底下加点编制就好了嘛!呵呵……”
周湃一眼看穿了她一心求死的小心思,拿准了她的这种心理,一顿疯狂输出。
孙小钰被他一番话怼得哑口无言。她的头再次低了下去,不过,这次不再是战术性低头,而是垂头丧气地耷拉了下去。
“哎呀,像你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死又死不成,出又出不来。
啧啧啧,才刚刚二十出头,花一样的美好年纪嘞!
关进去了那日子可是能一眼望得到头了,天天踩缝纫机,还没半点自由,比外面最普通的车间女工都不如!
那你就这样在里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得过且过咯,一直熬到你病死、老死在里面。
没关系,几十年过得很快的,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
曲畅马上领会了周湃的用心,也故意接过话茬,在她敏感的神经上翻来覆去地踩线。
孙小钰被她一席话气得闭上了双眼。闭上眼睛,脑海里却立马自动浮现刚才他们描述的那些所谓里面的场景。她可不想当个终生失去自由、只能在阴沟里爬行到死的臭虫。
她再次睁开双眼,眼睛里终于闪现出一丝丝活气来。那再度亮起的目光,是她心中不平所点燃的火焰。
她扬起脸来,用力地凝视着周湃的双眼,直截了当道:
“说吧,你们想从我这儿套出什么话来?你们想破案立功,能不能也算我个自首?或者戴罪立功?”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我就是喜欢跟聪明人对话。”周湃嘴角一咧,自信十足地笑道。
他拉了拉椅子,终于又坐了下来,一本正经道:
“自首你就别想了!如果上次讯问时你主动招供了,我们还能算你个自首归案。现在,如果你认罪态度良好的话,我倒是能帮你去争取个坦白从宽。”
孙小钰依然有点不服气,双唇再次闭紧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见她不主动开口,周湃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也不开口问话。
曲畅有点按耐不住了,刚要开口,被周湃一把拉住了袖管子。
双方又这么僵持了半小时。凝固的空气安静得让人窒息。
孙小钰微微动了动唇,用挑衅的眼神看向眼前这个刑警队长——这个中年男人真是有点意思,可以说是棋逢对手了。
她本来是铁了心要保持缄默,直到待满48小时。她就是要看这帮警察急得抓耳挠腮、无能狂怒的样子。
但是,眼前这个人居然完全不问她案情,还不让旁边的年轻人问她。他这是什么意思?要和自己玩心理博弈?这满满的套路,玩的就是谁更耐得住磨了。
呵呵,想和她玩心理拉扯?她偏不上当!她沉默地闭上了眼睛,干脆开始装睡。
对面的周湃却悠哉悠哉地哼起歌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孙小钰心里暗自发笑:
公安局都是这种混饭吃的饭桶吗?光领工资不干活呢?这时候还有闲工夫哼歌?
直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她渐渐听清楚了歌词:
“……宝贝对不起,
不是不疼你,
真的不愿意,
又让你哭泣。
宝贝对不起,
不是不爱你,
我也不愿意,
又让你伤心……
一千颗真心给你,
你不要沉默不语。
一万万句我爱你,
我一定回来看你……”
原来他唱的竟然是草蜢的《宝贝对不起》。
“你别唱了!闭嘴!闭嘴!你听见没有?”孙小钰的情绪陡然间失去控制,朝那个正在摇头晃脑孤芳自赏的刑警大吼起来,“谁要你的对不起?谁要人回来看我?谁要你们假惺惺的同情?你们都滚开!滚!”
她已经熬红了眼,此刻看上去更显愤怒和疯狂。若是此刻她的手中有匕首,她一定会一刀结果了眼前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觉得我很讨厌,对吧?自从你知道,你是被你的亲生父母扔在红星福利院的门口之后,你看几个人顺眼过?
孙大头是难得入了你法眼的那个,你本来想跟他回家,好好地做一个正常人家的乖孩子,我说的没错吧?可惜他却被炸死了!
你更加憎恨这个世界里吧?你平等地恨上了福利院外面的每一个普通人!
凭什么别人就能享有平凡美满的生活,而你孙小钰,从小就像一条活在阴沟里阴暗爬行的臭虫?被人嫌弃、被人挑剔、被人看不起!”
周湃也抬起头来,迎着那双火星四溅的红眼睛,死死地盯住,一句比一句情绪更浓烈。
孙小钰已经趴在了桌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再次大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用激将法!没用的!你说什么都没用!”
“没用?没用你干嘛要捂住耳朵?你以为你装作听不见、看不着,你就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吗?你假装过得很好、从来不回望过去,就真的不记得自己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了吗?”
周湃一把拉开她捂在双耳上的双手,狠狠地拽过来,再卷下她的长袖袖管,用力地举到她的眼前,逼她直视着自己的小手臂,斥问道:
“如果假装遗忘就真的有用,那你手上这些,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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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了:白沙方言,困了、想睡觉了。
*困个告:白沙方言,睡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