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爆炸
楚湘之2024-11-03 19:473,075

  周湃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父亲留下的笔迹:

  【1999年5月1日,市国营化工厂大爆炸。我从南门口附近的沿江一条街赶去出警,但却被烟花大会的人群堵在了路上。第一声爆炸发生时,人们还以为是烟花爆炸了,还有人叫喊着说是地震,顿时人群就骚动起来,大家都拼命往外挤。我怕这里会发生踩踏事故,也顾不上化工厂那头了,先就地维持秩序。没想到化工厂后续又发生了一系列二次爆炸,我远远地看着北边的天都被冲天的火光烧得火红火红的,心里又是着急又是害怕。

  那个厂子是老牌国营厂了,近几年来经济效益不好,经常发不出工资。市里要求响应国家号召,积极探索国营厂改制,已经陆陆续续下岗了好几波工人。下岗工人时不时就会集结在厂门口闹事,尤其是那个带头的孙大头,每次都情绪激动地要死要活。我上次劝他,他差点动手给我脑壳开了瓢。但是,群众有困难嘛,一时情绪激动点,我都能理解。

  孙大头的老婆常年卧病在床,女儿也还小,全家就靠他一个人挣钱养家。前两年他突然下了岗,一家三口突然没了经济来源。这情况,换哪个男人顶得住哟。后来,我把他介绍去开出租车了。他终于有点正经事忙里,也不再三天两头就跑去化工厂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第一个月工资拿到手后,他笑嘻嘻地来找我,说要好好感谢我,请我呷酒去。我让他还是拿回家去孝敬老婆孩子吧,他也挺不容易的。他霸蛮要塞给我两瓶小酒。我不肯。

  他那张老脸立刻拉了下来,见怪地说,“周警官是看不上我这个酒?也是,这个开口笑对你来说确实没茅台上档次嘞,但是,对我来说,这个开口笑也金贵的很哩!你不喝就算了,我走了,我自己喝!”说完,他就把两瓶都给一把拧开了。

  我只好接过其中一瓶,嘿嘿一笑道,“哪里咯,开口笑就蛮好,我平时也爱喝开口笑嘞,蛮好蛮好,笑口常开嘛!”说完,我就和他碰了个瓶,仰起脖子抢先喝了一口。他终于也释然一笑。

  于是,我俩就一人一瓶酒,坐在湘江边的台阶上吹了一晚上的风。才一小瓶而已,他却喝得醉醺醺的,对着面前的江水大笑大喊着,“工人要为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哈哈哈哈哈!我不下岗谁下岗啊!哈哈哈哈哈……”

  我怕他激动起来一不小心掉进江里,于是我伸手拉住他,安慰他说,“人啊,车轱辘往前转,做人必须往前看*呐。好好开你的出租车吧。”

  他嘶吼着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厂子都快倒闭了,不然也不会让让我们下岗嘛!可是既然下岗了,拖欠我们两年的工资总要拿到手吧?拿不到手我就是要继续闹,我必须一直闹!闹到厂长下台、闹到你们公家的人以后看到我就头大!谁让你们都喊我孙大头嘛!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由地也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来,“唉……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我们谁都改变不了。现在的改革大势所趋,我们也谁都阻挡不了……”

  孙大头听了,猛地倒在我的肩头大哭起来,

  “彪哥,道理我都懂,可是我从十八岁进厂,为国家当了一辈子的工人,几十年来兢兢业业、起早贪黑,我五一劳动奖章和全市劳模都拿了好几个。为什么到了这个岁数,要把我从化工厂踢出去?为什么我们这代人会被国家抛弃?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还是厂长嫌我这个臭脾气、爱跟他唱反调?我改,我改!行不行?彪哥,周警官,你说说看嘛,为什么?为什么啊………”

  眼见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小心翼翼维护了大半辈子的自尊突然于一瞬间崩塌,在人面前哭得跟个孙子似的,谁看了不会心生触动?虽然我们都只是大时代洪流里小小的一粒沙,但是能帮忙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小事,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想,也许我们身为警察的意义就在于此。

  那天晚上他对我说过的话,一直回荡在我脑海中,他哭红的眼睛、沙哑的声音、近似疯癫的样子,至今仍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这几天,我又总会想起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在调查“4··14”碎尸案。前几天,我按程序讯问过他。当然,还有一种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源于我对熟人油然而生的一种直觉。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总隐隐约约地预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我的眼皮子已经连续跳了好几天了。我用白纸撕成碎条子把那边眼睛粘住,结果另一边眼皮子又开始跳。上一次,湃湃他妈妈出事的前一周,我的眼皮子也是这样跳啊跳、跳个不停……

  就是这种感觉让我今天晚上躺下去好久了还是睡不着觉,只好又爬起来写下这篇日记。

  不知道今天闹事的人里面有没有孙大头?我希望没有。也不知道这次化工厂爆炸有没有人员伤亡?同样希望没有。今天五一放假,工厂里应该没人在里面了吧?况且市化工厂已经停工两个多月了,希望人都没事。

  唉,孙大头这个人呐,别看他长得就是个五大三粗的样子,内心还装着挺多事的。这样的人,一旦沉默下去,反而生活就没了希望。他只能发声,为自己发声,为工友发声,为市国营化工厂所有的下岗工人发声。只有时不时地发发声、闹闹事,他才能一泄心头之愤,才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依然活着。

  因为今天的事,我已经被队里停职了,也帮不上他什么,就连化工厂那边现在到底什么情况,我都不晓得。领导让我好好在家反省,还问我为什么这么重大的警情不及时赶到现场。说实话,我猜到了迟早会出事,但实在没料到会出爆炸这么大的事!

  早晓得我前几天就应该专程跑一趟去看看孙大头最近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受什么刺激?不知道他和他的下岗工友们最近情绪稳不稳定?总之都是我的错,我虚心接受局里给我的一切处理处分。

  但是,如果时间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作同样的选择,先把沿江一条街的安全保障好。人嘛,总不能两头都顾,不然两头都顾不上。】

  这一页日记中,夹着一张已经黄得发脆的旧报纸,是1999年5月2日的《湘江早报》。周湃小心翼翼地捏起一角,慢慢地将它铺陈开来。一打开就看见了几个醒目的黑体大字:

  【市化工厂大爆炸致10死8伤!】

  【有目击人员声称,市国营化工厂本次重大事故是由下岗工人聚众闹事导致的意外事故。闹事下岗工人情绪激动,擅自翻越工厂大门并进入易燃易爆品仓库重地。经现场初步勘验,可能是有人携带火种进入仓库后,不小心点燃了某不明易燃物,导致仓库爆炸,从而引发整个化工厂的一系列爆炸。据悉,本次重大事故的始作俑者——某孙姓男子,已在本次爆炸中身亡。具体情况有待警方和消防人员进一步调查。】

  这一则报道内容被父亲用圆珠笔划了好几道长长的线。旁边所附的黑白照片上,也被他画上了几处大小不一的圆圈。中间一个猩红色的问号,大大的,像是下岗工人们滴血的控诉,无比刺眼。

  周湃放下这张旧报纸,拾起刚放到手边的日记本,接着往下读道:

  【我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却从来没想到,结局居然如此惨烈!!!!!

  孙大头死了,死得连渣都没剩下一丁点儿。他的老婆孩子来找我。在市局门口,她们一见到我就给我跪下了。

  他老婆拖着病体,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周警官,我们孙大头绝对不是杀人放火的人!你知道他的为人的,对吗?能不能麻烦你给他作个证?你帮帮他吧,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她牵着一个才五岁左右的小女孩,懵懵懂懂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都不说,只是哇哇大哭,哭得两个冲天辫不停地摇晃,仿佛在朝他已在天上的父亲用力磕着响头。

  “我知道,我会尽力的,但是……”后面的话如鲠在喉。

  我只好沉默地扶起她们,再默默地望着他们一病弱一幼小的身影互相搀扶着,渐渐被吹散在风里。

  这个事情,市里已经给了定论了,正如报纸官媒上统一口径所说的那样。这么大的爆炸,上面震怒。涉及这次重大安全事故的人都被问了责,市国营化工厂的厂长被免职了,就连我一个被临时派去却没能及时出警的人都被停职处理了。

  我实在没办法再插手什么,甚至连话都不好多说一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后多去看看孙大头的妻女吧。也不知道她们孤儿寡母的以后可要怎么活哦,我可得好好想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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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春晚黄宏的小品《打气儿》的经典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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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她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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