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却从来没想到,结局居然如此惨烈!!!!!】
周湃抚了抚泛黄的日记本上那些发皱的页面。这一行字,在众多密密麻麻的笔迹中显得格外突出。不仅字体大了好几号,后面还跟着一连串大大的感叹号。有几个字已经模糊到泛开,仿佛是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乱麻,不知落笔之处,是不是也曾被他的悲伤浸透过?
这是一本父亲留下的刑警日记。周湃每一次打开,都能感受到父亲的愤怒正在超越时空向他袭来,力量穿透纸背。
父亲走得突然,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他那一大箱日记本,里面记录了他从一个“愣头青”片警成长为市局刑警队“神探“的办案经验,也承载了他从警生涯二十年的心路历程。
小时候的周湃完全看不懂父亲这个人,直到他走后,通过这些日记,他才终于读懂了他。可惜的是,一切来得太迟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听见周湃喊他一声“爸爸”。
周湃还记得,第一次打开那个装满了日记本的箱子那天:
天灰蒙蒙的,闷热的空气把整个白沙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22岁的自己红着眼、咬着牙,一个人坚持操办完了父亲的葬礼。说是葬礼,其实来祭奠的人都没几个。简单的仪式,清冷的灵堂,稀稀拉拉的亲友,可是,他生前明明就最爱热闹。
仪式草草结束后,他独自抱着小小的骨灰盒,回到空空荡荡的家里。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他原本以为他是不会哭的,至少,他不愿为他而哭。
可是,当他放下骨灰盒,看到家中镜子里映射出的那个自己:头发好几天没打理了、乱蓬蓬地顶在头上,唇边也新钻出了青青的胡茬来,整个人看上去面容憔悴、形象枯槁。只有一双疲惫的眼睛,还在镜子里散发出不屈的光——居然像极了通宵熬夜后刚回到家中的那个他!
那一刻,周湃的眼皮开始发颤,泪水像蓄力已久的水坝忽遇大雨决堤,崩溃只在一瞬间。他明白,其实心头早已积压了太多,不知不觉就这样走过了很多个春夏秋冬。
周湃这才觉察到:原来自己已经好多年没叫过他一声“爸爸”了。那件事以后,他偶尔在林夕面前提起父亲时,都只是称他为“那个人”,或者,干脆直接绝口不提。
他恨他,恨他毁了他的童年,恨他带给这个家的风雨。
那件事以后,最开始的几年,他和父亲之间还会吵架。每次与父亲激烈的争吵过后,小小的他居然会在心里暗自诅咒,“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怎么还不去死?” 如此邪恶的念头无意识地在他小小的心中骤然而生,连他自己都颇感讶异。
后来,他们干脆连吵架都懒得吵了。父子之间,只剩一片沉默。
偏偏那一天,在熟悉的一片沉默中,再也没了和他争吵、令他仇视的那个人,他反而不习惯了。他不习惯到头皮发麻、手发痒,他不自觉地感到浑身难受、焦躁不安。
于是,周湃半夜爬了起来,翻开抽屉找出他偷偷藏起来却一直舍不得抽的软“白沙”,静静地点燃了一根摆在他的床头。然后,他又点燃了一根,塞进自己嘴里,猛吸了几口。
呛人的浓烈烟熏味令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身体在咳嗽间抖动不止,泪花随着升腾的烟雾缭乱、翻涌。眼前的世界渐渐变得不再那么清晰,恰似此刻的他,并不想一个人继续这么活着、还活得如此清醒。
尼古丁在他体内快速游走,令原本就不怎么平静的他更加躁动不安了。他就这样学会了抽烟。
一包烟燃尽之后,他看着那渐渐熄灭下去的点点星火,将那包印着白色仙鹤的烟盒重重地扔在地上,狠狠地将它踩扁,仿若要将这十几年来的辛酸苦痛、五味杂陈都一并踩在脚下。
他想还有一次机会能够大声地质问他一回,“周彪,你人呢?你感话*啊!有种你就回来再扁我一次啊!”没有回应,只有熟悉的沉默,在震耳欲聋。
他暴躁地踢了一下他的床脚,“周彪!你感话不算数!你感过,等我长大你要打死我滴!我现在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我已经长大了啊!你来打我啊!你来啊……”
一通歇斯底里的发泄过后,他终于筋疲力尽,趴在他的床沿上睡着了。
醒过来后,他已跌落到了床脚下。睁开眼睛,惊觉父亲的床下居然有一个大大的纸箱,脚伸过去一踢,不怎么踢得动,还挺沉的。
他用力将那个大纸箱一点点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也打开了父亲尘封的记忆。
箱子里面,大多都是些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全是父亲留下的刑警日记。还有一些铁皮盒子,有的已经生锈了,有的漆都掉光了,里面都是周湃儿时的老照片和旧玩具。
周湃随手拿起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还是八十年代初的黑白记忆。照片里的他还小小的,正被父亲紧紧地抱在怀里,惊奇地竖起圆头圆脑的小脑袋,穿得也圆滚滚的,显得精神又可爱。母亲也在旁边,长长的麻花辫从她肩膀一侧垂下来,笑容比他们背后热烈绽放的烟花还灿烂。照片旁边有一行草草的小字,写着:【湃湃三岁春节留念。】
周湃的眼眶再次湿润了,他吸了吸鼻子,强忍住,开始翻阅那些层层叠叠堆积的日记本。
一些让周湃万万没想到的文字夹杂着他的心声闯入眼帘:
【1985年12月1日,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如果撕破黑暗必须付出代价,为什么老天爷不允许那个代价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周彪本人!!!!!】
【1987年7月8日,小芹还是走了,她走得很痛苦。最后一刻,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笑得却无比安详。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放下吧,好好照顾儿子。】
【1990年9月10日,教师节。今天又跟儿子吵了一架,别人都安慰我说,儿子长大了,开始青春期了变得叛逆了。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是在怪我,他一直都没有原谅过我。我不奢求他的原谅,其实我自己也永远没办法原谅我自己。每次跟他吵起来后,我都很后悔,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要撕烂我这张破嘴,它总是吐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1994年8月19日,今天是儿子生日。他还是不怎么愿意同我说话。看他学习熬夜,日渐消瘦下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好好补补身子。要是他妈妈还在就好了!都怪我。一切都是我这个当爸爸的错!】
周湃眼泪狂流,一直哭着读到父亲生前记录的最后一本。后来,他才知道,那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本。
在多少次午夜梦回后,周湃一次次翻开它,逐字逐句地仔细分析,再一次次小心翼翼地合上它。梦醒后惺忪的双眼却一整晚都无法再继续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