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世界上的水终究会重逢,然而,周湃和林夕此生再无缘相遇。
如果说,夜深后的每条路最后都会指引人归家的方向,周湃却总是在旧院楼下彷徨,彷徨地望着林家那扇熟悉的窗,然而,再也没有一盏灯为他而亮,再也没有人在那里等他回家。
十六年前,他曾拥有这一切,虽然在别人眼里,他早已失去一切。
听着那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仿佛跨越十六年的光阴,排山倒海地向他呼啸而来。
周湃不由地湿了眼眶,兀自哽咽了几秒:
如今应当如何称呼他?自己还能像从前一样管他叫一声“林叔叔”吗?
十六年太长,时光早已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不可逾越的鸿沟。或许,太亲昵会显得逾越了规矩。
周湃踌躇了一会儿后,微微躬了躬身子,毕恭毕敬地道了声:“早!林市长。”
林一鸣微微颔首,放下了刚才还背在身后的双手,摆了摆手,回道:“还是叫我林叔叔吧。”
他在小摊上坐了下来,原本刚强的眼神变得柔软了些许,看向周湃:“吃了没?坐。”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威严感。
周湃不自觉地就跟着他又坐了下来,偷偷将揩完嘴巴的纸巾攥在了手心里。
望着他如今满头的白发,还有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周湃点头应了声:“好。”
林一鸣敏锐地察觉到了周湃的目光,挤出一丝苦笑道:“老了,认不出来了吧?”
“哪里哪里,平时都是在电视上看到您,可能上电视状态会更好一些。”周湃尴尬地微笑道。
“也就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林一鸣的手从鬓角处顺着往脑后理了理,感叹道,“小夕那个事,辛苦你了,我和她妈妈都很感激你。”
“您客气了,查案子本来就是我份内的事……而且,我也希望她……她泉下有知,能好好安眠……但是……事实上,她……”
周湃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心中的真相呼之欲出,可是,话到嗓子眼,最后他还是咽了回去。
无凭无据,他要怎么向林叔叔解释此林夕非彼林夕这件事?
没有证据,目前这一切就还只是他个人的推断而已。听者只会觉得无比荒谬吧?
但是,他也不愿就这么放弃了这个调查真相的良好契机。
他不相信,林一鸣,作为林夕的亲生父亲,对于女儿早已调包这件事,难道就没有任何察觉?
如果是别的粗枝大叶的父母,还有可能一直没发现什么异样。但是,那可是林一鸣,那是心细如发过目不忘还逻辑无比清晰的林一鸣。
于是,几句寒暄后,周湃话锋一转,试探着问道:
“林叔叔,这次查案过程中,我才知道,原来小夕一直有严重的抑郁症,发病起来甚至会轻生。
但是,以前我还和你们一起时,我从没发现她有过这种心理倾向。
她以前就像个小太阳,心中充满了暖暖的正能量。
您知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变化的?”
“唉……”林一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中顿时生出来几分苍凉,“应该就是她当明星之后的事吧!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当初就不该同意她进娱乐圈。这孩子从小就乖巧懂事,就是学艺术当明星这事上,叛逆得不行。我和她妈妈当时怎么劝她都不听。”
周湃顿了顿。确实,林夕,从小就是个乖乖女,坚持学艺术,才是她试着做自己的开始。
他还记得,她偷偷改掉高考志愿的那一刻,她的眼中含着激动的泪水,却闪闪发光得像天边的启明星。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对人生热烈的盼望。
她说,每个人都应该有努力追梦的机会,而不是亦步亦趋地按照父母的想法和安排,顺着既定的轨道一路走下去。她的人生路,她要自己走。
周湃懂得她心中的星火。当时,他是支持她的。
在她和父母对峙的期间,他曾是她唯一理解支持她的同盟军。尤其是每当她和母亲李明艳发生激烈的争吵后,她都会悄悄下楼,躲到他家放声大哭。
被林一鸣这么一说,周湃的心中顿时也悔不当初了。
虽然,他知道,林一鸣说的,不是导火索,但却不能排除,它是一种间接诱因。
若她没走上艺考这条路,她也许就不会遇见后来的事。
她的人生,或许就因此改变,虽然活得平静如水,但是静水流深。
想到此,周湃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嗓子也变得喑哑了,答道:
“嗯,我记得。但是,后来,我爸出事后,我跟小夕就没了联系。不知她后来在娱乐圈里经历了什么事?怎么会变了呢?”
“唉……我都跟她反复强调了,这个圈子乱得很哩!
都不知道她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怀了!还偷偷瞒着我们,自己跑到国外去生孩子。
那段时间,居然还骗我们说是去国外深造了。
等她孩子生完了,都抱回来了,我们才知道这个事!”
林一鸣向来情绪稳定,沉静如一泓深潭,此刻,言语间,竟翻起了丝丝涟漪。
“是2000年的事吗?您回忆下看看?她是不是回国之后才患上抑郁症的?或者说,她从那时候开始,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周湃循循善诱,尽量不着痕迹地追问道。
“没错!从99年到两千年,我和她妈妈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她。
问她她就说在国外深造。深造深造,倒是造了个毛毛出来!
她回来,我们问她毛毛的伢老子是哪个?她竟然自己都不晓得!
真是造孽啊!我林一鸣的女儿,居然这点礼义廉耻都不要了,她要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我们多说她几句,她还寻死觅活的!后来,她干脆都不回家来了……”
林一鸣极力压低声音,握紧筷子的手微微发抖。
碗里的馄饨还没吃两口,但却已经不再冒热气了。他用手中的一次性筷子搅了搅,却并没有捞什么东西上来。
周湃小心翼翼地再次确认道:
“您的意思是,她在1999年到2000年间曾经神秘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对外声称是去海外深造,实际上是躲去国外生孩子了,对吧?
2000年,她从国外回来后,性情大变,像换了个人一样?
并且,后来,您和李阿姨跟她实际接触的也不多,对她的状况也不太了解,是不是?”
林一鸣心中本就暗潮涌动,听周湃这么一挑明了说,他胸中已经燃起的怒火被进一步激发,再也无法压抑住了。
他干脆一把将筷子摔在了桌上,怒喝道:
“没错!这个逆子,不提她也罢!现在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是她自己选的命!”
说完,他轻轻地抚了抚早已起伏不定的胸膛,给自己顺了顺气。
周湃连忙递上一杯水给他,轻轻地为他拍了拍后背,以示安慰。
林一鸣原本以为,周湃会说一些宽慰之词,让他节哀、或者莫生气、保重身体之类的言语。
万万没想到,周湃却在沉默了几分钟后,说出了一句令他无比震惊的话:
“林叔叔,您有没有想过,或许那是因为,那时的林夕其实已经换了一个人!”
林一鸣感到自己瞳孔在震颤,世界这一瞬在他眼中都已变得模糊了起来。
他的头皮直发麻,颤抖的手中,一次性塑料水杯已经被他无意识地捏到了变形。
水杯里的热开水全漫了出来,灌入他的衣袖,再顺着他的衣袖,淌到他的大腿上,将他的衣裤打湿了一大片。
平日里精心打造的体面已经顾及不上了,林一鸣的双眼和嘴巴一样张得大大的,抽搐的嘴唇中挤出几个字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现在离世的林夕,甚至可以说,自从2000年开始,你们见到的林夕,实际上已经不是真正的林夕了。您的感觉没错,她确实变了一个人。”
周湃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大惊失色的神情,冷静地解析道,
“或者,我换一种说法,我推测,您的女儿,林夕,很可能是在1999年至2000年神秘失踪的那段时间内,被人调包顶替了。顶替她的人,故意整容成她的样子。”
“怎么可能?哪个敢动我林一鸣的女儿?在白沙哪个敢这么胆大包天?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什么整容成她、冒名顶替?简直是天方夜谭!”
听周湃说完,林一鸣反而松了一口气。他缓过神来,大手一挥,连连否认着周湃的猜测。
那神态自若稳如泰山的样子,若不是衣裤上残留的水渍证明了他刚才的失态,否则,那一瞬间的大惊失色仿佛从未发生过。
“林叔叔,你听我说,我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但是,目前还在调查中。您如果相信我的话,烦请您将您手里的一次性水杯给我。”
周湃笃定道。说完,他熟练地给自己戴上了乳胶手套。
在林一鸣将信将疑的目光中,周湃将林一鸣用过的一次性水杯收入了物证袋,又捡起他仍在桌上的一次性筷子,也一起收了进去。
见他仍然一脸狐疑,周湃笑了笑,道:
“您如果不相信我的话,也没关系。您可以相信我们警方的DNA鉴定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