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清晨习习的江风。
林一鸣抬起眉头来,精光内敛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似乎周湃的脸上正蒙着一层面纱在等他刺穿。
他揣摩了一下周湃的用意,终究没再说什么话,只是起身准备离开。
“我送您吧。我也很久没见到李阿姨了,正好去看看她。”
周湃拿起自己随手放在小摊方凳上的证物袋,也站起身来,道。
林一鸣没有首肯,但也没有拒绝。
周湃默默地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在他身后。
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片鱼肚白来。
江滨公园的路边,一行路灯,把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亦步亦趋的感觉,让周湃像是又回到了童年时光,他仿佛正跟在林一鸣的身后回家去。
老旧的教工大院宿舍楼,楼梯又窄又陡。楼梯间墙上那盏声控的白炽灯修了又坏、坏了又修,总是只能短暂地散发出昏暗的暖黄色灯光。
那时候的他胆子小,总要跟在大人后面上楼梯,生怕一不小心声控灯就熄灭了,楼梯间只剩一片黑暗将他吞噬,和他自己那个冷冰冰的家里一样。
林一鸣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小湃。”
“哎!”周湃立马赶上前去。
两人并肩而行,就这样默默地一直走着,走向林家现在的方向。
不知不觉间,已行至江滨公园中心广场。
一线曙光正从中心广场巨大的罗马柱之间穿透而来。
林一鸣转过脸来看向周湃。他那张渐渐爬上皱纹的脸庞,有一半也染上了曙光的金黄,半明半昧。
眼神中悄悄溢出的慈祥,让他瞬间变回了十六年前那个亲切和蔼的林叔叔,而非林副市长。
“如果你觉得那才是真相,那就好好查下去吧。”
林一鸣的语气中有一种淡淡的怅惘,“我也希望你的判断是对的。只有那样,我的女儿,才有希望。兴许她还活着,对吧?”
周湃鼻子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会的。”
他不忍心继续说出关于十六年前真相的下半段猜想。
人总要有点希望,才能活得下去。于大人物和小人物而言,其实都一样。
一只白色的鸽子不知从哪儿飞了出来,轻轻地落在周湃的肩头,发出“咕咕咕”的叫声。然后,它又飞快地飞走了,隐没入旁边的花丛中觅食去了。
“林市长早!”
“林市长又来晨练呐!”
“林市长早啊!呷早饭了么?”
……
路过的市民向林一鸣热情地打着招呼。
林一鸣也朝他们亲切地微笑致意,频频点头。
这个江滨公园,是他的大手笔。其中,这个中心广场,更是他最得意的匠心之作。欧式巴洛克风格的大拱门,搭配半圆形广场,广场中央有源源不断的音乐喷泉,五颜六色的花草遍布喷泉周围,充满了现代主义的浪漫气息,是白沙市走进新时代的市政建设标志性建筑。
每当身处其间,听着老百姓们对自己绵绵不绝的赞誉,林一鸣总感觉到心旷神怡,仿佛这里的花都开得比别处更鲜艳更悦目了。
他很快又回到了那个情绪饱满、精神矍铄的林副市长。
他背过手去,抬起下巴,微微含笑着对周湃说道:
“小周啊,我家就在前面,你就不用送了。赶紧回去吧,你们公安局工作也忙。等你有空了,来家里吃饭啊。我让你李阿姨给你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红烧肉。”
“好的,好的。”周湃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目送他的身影渐渐走远。
身后的喷泉开始奏响了早晨的交响乐,正好是早晨七点。
老年市民陆陆续续都出来锻炼身体了。他们跳着《最炫民族风》的广场舞,打着八段锦和太极拳。还有一些早起跑步的年轻人,和穿梭而过送孩子上学的自行车……
周湃看着广场上这一派欣欣向荣、朝气蓬勃的好景象,更佩服林叔叔当年力排众议拆除沿江洗浴一条街、给市民建设免费的江滨公园的远见和魄力,也更能理解市民们一谈起林一鸣三个字就立马竖起的大拇指了。
后备箱里的茅台和燕窝还没来得及孝敬他老人家,估计送上门去他也不会收的。周湃心中嘀咕道。
这个时间回局里归队还太早,于是,周湃拨通了曲畅的电话。
“喂,老大!有何贵干……”曲畅慵懒的声音还带着几分迷糊,一听就是还没起床。
“还没起床呢?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这个懒虫只能等着被鸟吃了。”周湃打趣道,“赶紧从你的被窝里滚出来了,跟我去个地方。”
半小时后,曲畅敲开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家门。
“老大,为什么非得让我来?你不是自己都知道地址了?”
五分钟前,她怀着满腹起床气问向周湃。
“我不能,这个点儿去敲一个独居女人的家门,我怕容易有误会。”
周湃嘿嘿一笑道。
“误会?什么误会?她难道能把你当成送早餐的外卖小哥?你这一身打扮也不像啊!”
曲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瞅了瞅一身夹克衫的周湃,疑惑地问道。
“你把脑子落被窝里了,莫带出门,是不咯?什么外卖小哥!我现在没穿警服,大清早的,我上去敲门,你觉得她一个独居女人敢开门么?万一她以为我是坏人,装不在家,就是不吱声也不开门呢?那我们今天岂不是白跑一趟?”
周湃轻轻地在曲畅头上敲了个栗子,无奈地笑道。
“哦哦!懂了!”曲畅三步并作两步地独自跑上台阶,免得又被他敲个栗子。
也对,看样子,在师父心里,不是每个女人都像她曲畅一样艺高人胆大的!
她这样想着,嘴角咧开了笑,起床气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出任务的心情都变得美丽起来。
门里的女主人果然应了好几声后才打开了房门。也许是先躲在门后通过猫眼观察了她一下,确认是个女不速之客后,这才放心地打开了门?
“你好,我是白沙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警员曲畅,这位是我们队长周湃。”
曲畅飞快地掏出了警官证,一边做着自我介绍,一边不忘指了指还在楼梯间信步而上的周湃。
“警察?警察找我干嘛?我没丢什么东西吧?大早上的,你们有没有搞错?”
女主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憔悴的眼袋都耷拉到了苹果肌上,一脸的起床气,不耐烦地问道。
“你是没丢什么东西,但是,十六年前,你可能丢了个人?”
周湃冷不丁放了个黑色幽默。
“你才丢人!你全家都丢人!哪里来的神经病?滚!”
那女子顿时暴跳如雷,急着将门一摔就要关上。
“先别关门,小张,你还记得我么?我是林夕以前的男朋友,周湃。”
周湃已快步至门前,用一只脚顶住了门框,看向那个屋内的女主人,问道。
那女子的眼睛忽然一亮,神采却在瞬间又熄灭了。
“找我么子事?我看到新闻了,林夕死了?唉……”
“我来就是要问你林夕的事。她确实死了,不过不是现在!是在十六年前!我说的对吗?”
周湃的目光忽然变得尖锐起来,声音直击人心。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早就不是她助理了!她的事,你来找我奏么子*?我么子都不晓得!”
女子的情绪骤然间变得激动起来,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看你这反应,我猜对了,是不是?”
周湃一把推开虚掩的大门,一步迈入了屋子里,逼视她,问道。
“莫有!莫有!自从她出国去生孩子,她的事就不归我管了!都是王总亲自对接的!她回国后就直接炒我鱿鱼了!我到哪去喊冤?哼,那个女人,死不足惜……”
女子嘴角一歪,讥笑道。
“喊冤?死不足惜?我刚才明明听见你提起她的新闻时还在叹气!她回国后到底发生了么子事?”周湃追问道。
“我哪里晓得咯!她回国后就疯疯癫癫的,全靠吃药维持!每天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还污蔑我偷她的戒指!我才懒得受她这个气嘞,大不了老子不干了!”
小张骂骂咧咧地说着,嘴里又嘟囔了一句道,
“真奇怪,明明她以前脾气很好、性格很好的。当初我跟了她,还觉得自己捡了个宝。果然人怕出名猪怕壮,有的人啊,一红就飘了……”
“你刚才还说你被她炒鱿鱼了,怎么现在又说是自己受不了气辞职不干了?也不知道你这张嘴里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曲畅对她刚才对周湃出言不逊还耿耿于怀,揪住她话头里的小辫子,连连怼道。
“呵呵,有区别吗?你看看她后来的助理,有几个跟了她日子还能舒坦的?多亏老子聪明,趁早拿钱走人!”
张姓女子朝外欠了欠身,斜倚在门框上,得意一笑道。
“孩子爸爸是哪个?”周湃朝外退了一步,皱了皱眉,问道。
“难道不是你的种?那……难道是……王总的?哎呀,你莫问我,我真滴不晓得嘞!”
说完,她一把推在周湃胸膛上,将他赶出了门。
大门“啪”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最后那声冷嘲热讽的嘲笑言犹在耳。
“你!”曲畅原本想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回去,没想到完全没了机会。
她的手指悬在半空中,腮帮子气鼓鼓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气急败坏地吼道:
“什么人呐!简直太过分了!”
“走吧。今天还是有收获的。”
周湃倒是很冷静,他拍了拍曲畅的肩膀,就兀自先走下楼梯了,
“至少,她这些话,能够证明林夕回国后的反常。她说的没错,那时的林夕就是在故意找她的茬。因为,只有炒掉旧人,她才能在公司站稳脚跟,以林夕的名义。”
“什么以谁的名义?老大,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懂了?”
曲畅尚不知道周湃关于真假林夕的推测,听得一头雾水。
“等着瞧吧,真相,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正确的答案。”
周湃笃定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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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么子:白沙方言,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