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义卷土重来。
——史铁生《病隙碎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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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让山间弯弯绕绕的小路变得更崎岖难行。
蹬了一晚上三轮车,男人好不容易拐下了最后一道弯,终于奔上了宽敞平坦的国道。
他哼着山歌,一路兴致勃勃地向前飙去。
三轮车的后座上,是他的老婆,挺着个大肚子,看上去已经足月了,正被疼痛折磨的满头大汗,口中时不时地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婆娘*,你忍到点!忍到点啊!我们马上就要到卫生院了!”
男人回头看向后座里的老婆,安慰道。
他脚下一阵发力,猛冲到下一个路口,国道上的绿灯正好跳转成了红灯。
管不了那么多了!自家婆娘已经痛成这个样子哩!看样子马上就要临盆了啊!卫生院还有两里地,万一她稳不住把崽生在半路上,要何事该咯?
男人心中这样想着,看到红灯亮起的瞬间,他脚下并未放松力气,反而更加用力地踩了好几圈。
三轮车在他的力道下,飞快地向前滑去。
一辆正在飞驰的摩托车呼啸而来,狂飙中带着喧天的摇滚乐声。
他马上握紧了手,想刹住车,一切却已经晚了。
只听“轰”的一声,男人被撞到飞起,然后,他像个破麻袋一样被重重地甩到了地面上,顿时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后,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双腿钻心地疼。
“医生!医生!我屋*婆娘在哪里?她肚子里还怀着毛毛*!她莫事吧?”
男人看见病房里穿白大褂的人,焦急地问道。
“莫事,莫事,你放心。你爱人已经生了,大出血,但是我们已经把她抢救过来了,你放心。”
护士走过来,一边给男人配着药,一边安慰他道。
“那就好,那就好!老天爷保佑啊!医生,我屋婆娘生了个伢子还是妹子嘞?”
听到这个好消息,男人暂时忘了自己身体上的伤痛,咧着嘴露出了满口大黄牙,朴实地笑道。
“是个妹子嘞,我看啊,长得蛮像你哩!恭喜恭喜呐!”护士莞尔一笑道。
“妹子!怎么是妹子呢?村里老人看我婆娘肚子尖尖的,都说像个男娃娃嘞!”
男人欣喜若狂的脸上忽然失去了刚才的神采,失望地叹了口气道,
“唉,反正是第一胎,妹子就妹子咯!女娃娃也好,能帮她娘干分担点家务活。大不了以后再给她生个老弟就是哩!”
“生男生女都一样,反正一看就是你亲生滴哩!还是要恭喜你啊!”
那护士恭喜完,却换了一种安慰的语气道,“母女平安,也算是你们家不幸中的万幸啊!”
“是乃是乃!哪个剁脑壳滴*王八蛋?骑个摩托车飙到飞起!我还以为我已经去见阎王了!”
男人庆幸地笑着,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去看他刚出生的孩子。
被子掀开的那一刻,他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我的腿!我的脚!我……”
他尖叫起来,惊恐的声音差点将护手手中正配着的药瓶都掀翻。
“你人送来时,两只腿都被后面二次撞击的车子压碎了。为了救你,我们只能给你截肢了。”
护士小心翼翼地说道。
“哪个准你们这样干的?我的腿!我的腿啊!你们医院赔我腿!赔不了就给我赔钱!不然我下半辈子吃住就在你们这个医院了!谁让你们害得我没办法做事打工的?”
男人朝护士怒气冲冲地吼道,一声比一声大。失去双腿让他难以接受,他已经失去理智,开始和医院胡搅蛮缠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你婆娘准了我们才给你做截肢手术的啊!她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给你签的字。喏!看这里!”
护士扬了扬手里的《病危通知单》,指了指签字栏,反驳道,
“我们医院救了你,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呢?你要闹出去找那个开摩托的死鬼闹啊!是他撞的你!你在我面前逞威风算什么男人?”
男人瞬间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只能垂下头来沉沉地叹着气。他的泪水很快就将身下空荡荡的床单打湿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护士看他这样,也心软了,放缓了语气,低声道:
“夏海,你屋女儿还莫得*名字,你婆娘刚才让我问你哈,看给她起个么子名字?”
“扫把星!她就是个灾星!还起么子名字,就叫她扫把星好了!要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急着赶着闯红灯!就不会被人撞没了双腿!都是她害的!一出生就害得我莫得腿脚了,她不叫扫把星还叫么子名字?”
这个名叫夏海的男人怒吼着,像一头气急败坏的暴躁野兽。
他说着说着,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他一拳重重地锤打在身下的病床上。铁皮床板隔着薄薄的床单,被他锤的咚咚作响。
“你莫乱来嘞!好歹也是你屋亲生女哩。你认真点想,医院要拿去给她登记出生证的。”
护士一惊,瞪圆了眼睛,大喝一声制止道。
“叫红灯吧!这个死扫把星就叫夏红灯。害我闯红灯,我让她愧疚一辈子!给我好好记得,老子这双腿是因为她才莫得的!”
夏海的额头和脖子上都暴出了青筋,一双凹陷的眼睛此刻气得都快鼓了出来。
护士看他那红了眼的疯魔样子,也心生了几分怕意,不敢再多说话,连忙退出了那个病房。
红灯,闯红灯,闯祸的红灯。
于是,这就成了她的名字,夏红灯。
她的出生,对这个家庭而言,就是祸事一桩。
人生,就像开盲盒,而她,开到的就是最不受人欢迎的那一个。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开始,人生就如此艰难,如此意外,如此地令人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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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娘:白沙方言,老婆、妻子。
*屋:白沙方言,家。
*毛毛:白沙方言,小孩子、婴儿、胎儿等,可以泛指一切小孩。
*莫得:白沙方言,没有。
*剁脑壳滴:白沙方言俚语,砍头的,意思类同杀千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