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雅二院的抢救室门外。
林一鸣带着他的秘书,守在抢救室门口。
风刀霜剑刻就的眉目之间,已从锐不可当意气风发变成了强弩之末垂头丧气。
他目光空洞地直视着前方的白墙,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面如平湖,晦暗憔悴的面容却出卖了他。紧紧皱起的眉头如同一根悬针,将满腹忧思都缝进了肚皮,不想被外人察觉。
抢救室门口的灯还亮着。安静的走廊里,只有周湃来回踱步的脚步声。
手机铃响,是吴迪,
“喂,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结果出来了,那副遗骨就是林夕。
一同挖出来的大衣上,找到了季临仁的生物检测痕迹,足够指正他也是杀人同犯。
至于季闻天嘛,证据虽然没直接指向他,但是干掉了小的,我们就不怕搞不定那个老家伙了。”
他的语气轻快,听者的心情却无比沉重。
“周湃,你现在还在医院不?林一鸣是不是也在?你走远点,我跟你说。”
吴迪的下一句话却是话锋突然一转,语气也变得庄重严肃。
周湃只是吭着声回应着他,脚步渐渐远离林一鸣的方向,眼神忍不住往俯首埋头在股掌间的林一鸣瞟了几眼。
“周湃,我们会同禁毒、经侦一起追查后,发现林一鸣涉嫌闻天集团的涉毒涉黑集团犯罪案,他很可能就是季家父子的幕后保护伞。”
吴迪命令道,
“你现在先稳住他!我马上就到了!我们必须马上对他采取措施!”
挂断电话,周湃默默地走到林一鸣身边,在蓝色的等候椅坐下。
林一鸣立即支开了自己的秘书,脸上泛起了酸楚的假笑,
“小周啊,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嗯,我正好也想跟您说,结果出来了,已确定,就是林夕……”
周湃哽咽了。
他很想问问林一鸣,十六年前他与季闻天到底做了什么?这十六年来,他和闻天集团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但是,他不能。他是刑警,对面站的人,是犯罪嫌疑人。
法律面前,没有父子。为了公平公正,必须不讲感情。
“是我有罪……为么子死的是小夕……都是我害了她……”
林一鸣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听到噩耗确认的这一刻,他佝偻的背仍然为之一震,眼中马上泛开了晶莹的泪花。
周湃无从安慰,千言万语在心头,只能凝结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林一鸣突然站起身来,朝周湃伸出双手,郑重道,
“周警官,我要自首,带我回你们公安局吧。”
周湃的瞳孔微微一颤,听他再次说道,
“周队长,你可以拷起我哩,我林一鸣,愿意自觉接受组织对我的审查,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案件调查工作。”
周湃的鼻子一酸,眼中有泪快要翻涌而出,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将泪花都逼了回去,郑重其事地给林一鸣戴上了手铐,
“林一鸣,现在我们怀疑你涉嫌黑社会组织性质犯罪以及毒品、洗钱、贪污、受贿等多项罪名……”
“现在请你立即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吴迪气喘吁吁地到了,他的身后跟着两名省纪委赶来的工作人员,接句道。
这一天,周湃一夜无眠,一直在等待纪委那边传来新的消息。
“周湃,你可以安心了,林一鸣什么都认了。我真是没想到,那个老东西居然藏得这么深!
他十多年前还任市国营化工厂厂长期间,就已经跟季闻天勾结在一起了!
据他自己交代,季闻天制造冰毒的几种受管制化学品都是从他的厂子里买来的。
这个老狐狸狡猾的很,从不自己经手,都是他的司机出面,他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从中获利。
万一当年被我们警察查到了,他还可以推得一干二净,顶多只能论他个渎职。”
吴迪在电话那头愤慨地说道。
周湃打了个寒战,再次翻出手机里翻拍的,1999年“4.14”碎尸案的档案里,那张红色行李箱的照片。
行李箱外表上斑斑驳驳的腐蚀痕迹,原来并非强硫酸导致的,很可能是其他某种同样具有腐蚀性的化学物质!
他想起了儿时在林一鸣家里,经常闻到的刺鼻气味,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记忆犹新。
当时,林一鸣总骗林夕和李明艳说,就是厂子车间里浓硫酸的味道。她们两个分不清楚那些瓶瓶罐罐令人头大的化学品。
但是,周湃是个理科生,化学实验他做得多了,他清楚地记得,那绝非浓硫酸的味道!只是少年时期的他,并不懂得暗中款曲,压根没将这点小小的异常放在心上。
因为,在他心里,林一鸣一直被他视同自己的父亲。这个和自己情同父子的人,看上去是那么一个和蔼可亲又低调沉稳的慈父!
他怎么可能是这般罪大恶极的贪官加毒枭!周湃打从心底不愿接受这个真相。
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不得不让他的心猛然一沉。
他闭上双眼,像回到儿时那样,学着林一鸣的样子,暗自模仿他的思维方式,以他的缜密逻辑、他的深沉心机,他该如何应对当年的一系列事件?
往事如同一首破旧不堪的回声机,所有的案件、线索都变成了一个个沙哑低沉的音符,所有涉身其中的人,就是一首老歌的填词,用生命书写着过往的爱恨情仇。
往事一切在倒带。周湃猛然睁开眼睛!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
他好像突然参透了林一鸣当时的心境。刹那间,他的呼吸急促粗重,沉痛的心像被悬在了陡峭的山崖之外!
当年化工厂爆炸案的真相顿时呼之欲出了——那场震惊全市、10死8伤的大爆炸,恐怕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有意为之!
只怕这场惨烈事故的导火索,是源于一名父亲对女儿深沉无言却自私无情的爱。
周湃摸出父亲的笔记本,在本子上,借着父亲留下的线索,还有后来他自己缝缝补补下添砖加瓦的各种信息,想要一步步尽可能地还原出当年的时间线:
1999年的那个大雨之夜中,在雨伞巷14号夏红灯的出租屋内,林夕和夏红灯两个女孩很可能一起错手杀了陈金贵,并且,对于陈金贵那种流氓小混混,她很可能是出于正当防卫。
至于林夕为何会去到雨伞巷14号,周湃现在已无从得知。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她和夏红灯又一起乘坐林一鸣的桑塔纳公车到了白沙市国营化工厂。
深更半夜到化工厂干嘛?周湃推测,很可能是为了抛尸。林夕作为厂长女儿,肯定知道厂子里有腐蚀性强酸强碱,比如浓硫酸池。她的身份以及她借来的公车,也能帮她顺利进入厂子里。
然后,她们下一步就是要借助强硫酸将尸体销毁。因为,她爸林一鸣以前频频在家向女儿提起的,只有浓硫酸!
可是,那个傻丫头是个理科渣,夏红灯更是个连初中都没毕业的学渣。所以,林夕肯定是寻着那个熟悉又刺鼻的味道去找的!
于是,她俩错把尸体丢进了某种化学溶液的池子里,而非强硫酸池子!而那个池子里的化学溶液,很可能就是林一鸣供应给季闻天用于制毒的某种原材料溶液!
然而,林一鸣既然敢在厂里存储制毒的原材料化学品,就一定会派人严加看管。那么,林夕毁尸灭迹一事,很可能被人发现了,并马上通报给了林一鸣。
林一鸣得知后,为了暗中保护自己的亲生女儿,居然选择了一场毁灭性大爆炸来斩草除根!
周湃拿着笔写写画画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他火速回拨电话给吴迪,将他的猜测一一分析,听得吴迪也直冒冷汗,挂完电话就立即向纪委专案组反馈了。
当天,林一鸣在纪委专案组的指定调查点里,很快就把一切都撂了。
他对自己所有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包括指使手下故意引发1999年化工厂特大爆炸事故一事。
令周湃没料到的是,那场爆炸不仅仅是出于父爱的保护,更是林一鸣斩断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的重要一笔。
他以为那场爆炸可以掩盖掉他的过往罪行,他从此就能金盆洗手、洗白形象,高枕无忧,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这只大鱼,终究还得落入法网的制裁。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为此,纪委的工作人员特意点出季家父子谋杀女儿林夕的真正原因。
如果说,小夕原来还有可能被抛于荒野,然后找机会逃出生天。那么,正是她作为林一鸣女儿的身份,害她彻底断了最后的生路。
就因为季闻天不想让他知道,他的女儿被季家小子耍了,怕失去他这条供应链,就从此失了财路。
林一鸣听后,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哭到几欲昏厥。发泄完毕后,他抹了抹眼泪,将该交代的一切都交代了。
当晚,白沙市官场迎来了二十年未见的一场地震。
山呼海啸间,十几名大小官员纷纷下马。
周湃讶异的是,他居然在那个名单里,看到一个最最熟悉又敬佩的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