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跟树一样，
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
它的根就越要
伸向黑暗的地底。
——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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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湃摸了摸那个泛黄的牛皮纸笔记本。
父亲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本笔记本里，关于1999年“4.14”碎尸案的记录中，有一处被错乱的笔画团团涂黑的痕迹，旁边的箭头指向之一，是两个关键词“绿色”和“夏利”。
虽然他现在已看不清父亲当年的确切笔迹写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凭着少年时代的记忆，周湃马上觉察到——这条线索的指向，应该是出租车。
九十年代的白沙市，大街小巷里跑着的的士都是夏利车型，都被出租车公司统一刷成了绿色。
可是，为什么父亲偏偏只涂掉了此处？难道是沿着出租车这条线索，他查到了什么？
周湃用布满老茧的指尖摩挲了几下那团黑色痕迹，那笔尖下的力道很重，黑色的涂涂画画在一群井然有序的字词间显得那么突兀、那么杂乱无章。
父亲当时的思绪一定也像这划掉的笔迹一样纷乱吧？
周湃眉头一拧，闭上双眼，想象着父亲当时的心情。
他仿佛沉入了深不见底的一片漆黑中，那是父亲留下的黑色谜团，像迷雾一般障眼。
那片深沉的黑，又仿佛是一条不见天日的时光隧道。他沉浸在墨色一般的黑暗中。
那隧道的一头，连着1999年的父亲，另一头，连着周湃自己。
周湃的双手握紧，分开，又握紧，再次分开，仿佛要用自己的双手，从这片黑色的愁云惨雾里拨开一片天日来。
不知为何，他却怎么也走不出这条黑暗的隧道。墨色似乎已将隧道那头的父亲一点点吞没，而周湃自己，站在隧道另一头，也正在被这片润物细无声的黑色迷雾啃骨噬心。
他的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攥紧的拳头因为太过用力，手指关节都发出轻轻的脆响来。
他仿佛听见那头的父亲在对他说，“能为人民群众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也许，就是我们身为警察的意义之所在。”
于是，长长的时光隧道，尽头处忽然亮起了一圈圈白光。
周湃坚定地朝父亲的方向大步迈去。此心分明。
周湃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一个名字随之蹦入了他的脑海。
是那个人！应该就是他！只有这样，父亲才会手忙脚乱又心情复杂地将他的名字涂掉！
因为，这个人居然能让父亲不敢相信他自己的推论，他一定是一个父亲十分熟悉的人。
周湃放下笔记本，掏出手机，立马打了个电话给曲畅：
“喂，小曲，你马上查下，孙大头生前是在哪个出租车公司上班，最好能找到当年和他一起跑车的工友。”
周湃又往前翻了翻父亲的笔记，确定自己没有记错——当年，父亲为了劝阻孙大头纠集那群化工厂的下岗工人们带头闹事，还特意给他介绍了一份新工作。这份新工作，正是开出租车！
“老大，1999年的事？那时我才几岁哟！我上哪儿给你找去呀？能给个思路不？”
电话那头的曲畅嘟起了嘴，一听到这个难题，简直一个头好比两个大。
找出租车公司不难，但是，那么早之前的公司，鬼知道还在营业不？就算还在正常营业，隔了十几年，工作人员肯定像走马灯一般换了N波人了，到哪去找当年的出租车司机们？
周湃果然听出了她的畏难情绪，淡然一笑道：
“妹坨，你是我滴徒弟，这点小问题，我相信难不倒你嘞！用你聪明滴小脑壳好好想想咯！”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这是他给曲畅的一个小小考验。自从女明星林夕案以来，曲畅已经跟了他一段时间了。是时候让她独立地去解决一些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太简单的小问题了。
“查案子，跟走路一样，最关键的，就是找对路。”
挂断电话后，周湃发了一条微信提醒她。怕她一时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完全没有头绪，会丧失信心，周湃又补了一条发过去，“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曲畅没说话，只是回了他一个哭笑不得的EMOJI表情。
半天后，曲畅打来电话，语气无比激动道：
“老大！还真被我问到了一个！地址我分享给你了！一会儿城南公交总站见！”
白沙市城南公交总站。来来回回的公交大巴载着这座城市忙碌的人们，准点出发，不定时到达。到站的旅客们揉着疲惫的双眼，从来没人对他说过一声道别。
他早就习惯如此，早就习惯了这样周而复始的一天——在同样的线路上绕着圈，途中时不时有人上上下下，每到一站，有人走，也有人来，但从来没有哪个人，会为他而停留。
就像他无聊寡淡而日复一日的生活一样，无人问津，却又自然而然地一天天过下去了。
今天，居然有警察要来找他问话。说是和当年孙大头的事有关。
他平静的心中顿时像被顽童丢进了一颗小石子，激动地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喂，我跑完这圈没法继续跑了哟！公安局的人来问事，你们另外派个人顶上去呗！”
公交司机将车停进站，一稳当后，马上就朝站内当值的工作人员大声招呼道。
“哎哟喂！公安局找你，么子事哟？老马你该不会犯么子事了吧？”
值班员猛地推开了岗亭的小窗户，惊奇地问道。
“去你的！你才犯事嘞！老子见义勇为，晓得不？公安局的人要来采访我嘞！”
老马刚拿起毛巾想要擦擦自己前方的挡风玻璃，一听那人的话，立马将手中的脏毛巾朝他脸上甩去。
“哎！老马你这人真是……”值班员将脸上的脏毛巾一把揭下，朝路过的其他司机扭头一笑道，“喂，你们听到老马感么子哩嘛？我何事看见牛在天上飞啊！哈哈哈哈……”
老马向他翻了个白眼，却不惜得和他计较。他已经看见对面的雨棚下，有人在招呼他过去。
“你好！您是马师傅，对吧？我刚才跟您联系过，我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小曲！”
曲畅朝他热情一笑，亮了亮自己的警官证，然后，继续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周队。我们是来调查1999年孙大头的事。”
“唉！孙大头，他当年死得惨嘞……”老马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泪还未流，声已动容，“当年也算条汉子的人呐，怎么就被炸得渣都不剩了……”
“马师傅，您节哀。”曲畅安慰道。
看他那动情的神态不像装的，曲畅继续说道，“我查过了，你们当年一起跑过出租车，听说你跟他关系还挺铁的，对吧？那他的事你应该会比较清楚吧？”
老马点了点头，哀叹道：
“唉，是滴，我们总在一起出车，就熟了嘛。你晓得咯，男人嘛，发了工资后难免一起喝点小酒，在一块发发牢骚咯。
他的困难我是晓得滴，但我实在莫想到，他会干出那么轰动的事来！还把自己的命都给搭进克了！真是不值得嘞！
我当年也劝过他，要他莫冲动。就他那点下岗津贴，大不了多跑跑车，总会赚出来滴！唉，他何事就是莫听进克嘞……”
周湃也十分共情地跟着他一起点了点头，然后，插话道：
“马师傅，当年的事，是个意外，我们也很遗憾。不过，今天我们来找你，不是问化工厂爆炸案，而是想了解一下1999年轰动全市的4.14碎尸案，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
周湃说着，亮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
“这个不是最近很火的那个什么女明星吗？刚死了的那个，是吧？啊嘢！真是可惜啊，听说还是我们白沙妹子哩！”
老马用力将一双老花眼吸起来，分辨道。
“哎，这个女明星的案子跟孙大头有么子关系咯？他1999年早都死了！警官你找错人了吧！”
他突然反应过来，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向周湃。
曲畅听到此言，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她对自己这个师父，向来是使命必达，不问缘由。
此刻，她也如同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原本令她无比崇拜的队长，心里暗自想着，师父今天该不会是还在梦游吧？
周湃的目光仍然无比坚定，将手机屏幕的照片又放大了一些，点了点头，却又继续问道，
“没错，她号林夕，是个女明星，是我们土生土长的白沙人，也是，林副市长的亲生女。您再想想看，孙大头有么有跟你感起过她？她滴伢老子，当年是孙大头他们那个厂——市国营化工厂厂长。”
“哦！你这么一感，我倒是想起来哩！我好像是听他感起过！”
老马一拍脑袋，像是灵光一闪，忽然从厚重的回忆里突然挖掘出了什么，歪着嘴骂道，
“林一鸣个狗杂碎！要不是他这个狗官，孙大头当年就不可能一时冲动，干了那种蠢事！我看啊，他就是害得孙大头被炸死的罪魁祸首！玛德，就他这样的狗官，居然还能越爬越高！简直莫天理咧！”
周湃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孙大头当年在他的工友们面前，没少骂林一鸣，以至于老马如今一想起来，还如此义愤填膺。
他冷静道，“马师傅，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咧。麻烦您再回忆一下，孙大头当年有么有在您面前感起过林夕？而不是单单只感到她父亲，您帮我再想一哈看。”
老马低下了头，仿佛陷入了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