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湃当警察这么多年来,见的最多的就是落井下石。
落井下石与锦上添花,都不过是人性而已。守望相助与雪中送炭,才是人品与人情。
然而,眼前这个贱兮兮的混不吝,平时总是满嘴跑火车,还常借着线人费的名义榨干周湃钱包,此刻却并没有对他的发小落井下石。哪怕刚才他们还在互相破口大骂地指责对方,哪怕他想守护的这个人已经一心寻死甚至不惜同归于尽。
周湃忽然对何小贱刮目相看起来。周湃通过后视镜瞥了他一眼,见他那双贼溜溜的小眼睛在昏暗的车后座上闪烁着机警的光芒,也不知是否因为他如今换了种视角。
尼采说过,世界上没有真相,只有视角。
在林千禧的心中,王哲是最可疑的杀人凶手。这种视角,源于她对这个男人多年以来的了解——她的生父从来就是个谜,身边最亲近的成年男子就是王哲,相当于她半个“亚父“。
而何小贱认为王哲是凶手又是基于什么视角?因为他是林夕的奸夫?还是一个可疑的经纪人与合作伙伴?抑或是,他压根只为了栽赃嫁祸,因为他早就知晓真正的凶手是谁,他必须为那个真正的凶手转移警方视线?
其实,周湃同他们一样怀疑。在死亡现场的指纹比对结果出来之前,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话王哲了。
作为本案中,第一个被警方怀疑并带进讯问室的人,王哲看上去却神态自若,就连他油光发亮的偏分头都好好地打了摩丝、纹丝不乱。
“王大强,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周湃走进301讯问室,淡定地坐下,朝对面的头号犯罪嫌疑人玩味一笑道。
“你是……”王哲习惯性地用商人式的精明目光迅速将对面这位警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头微微一偏,话说一半藏一半道,“这位警官恐怕是认错人了……”
“你少装蒜!王哲,1974年11月出生于弗兰省白沙市,曾用名王大强,户籍地址是白沙市天一区……”周湃身边的曲畅早已摊开一叠档案资料,一本正经地读了起来。
“停、停、停!妹妹,你查户口呢?我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一个每年为国家贡献七位数税收的爱国商人,你们摆出这阵仗是要干嘛呢?要问我什么事可以来我公司找我嘛!实在不方便,也可以通过市政协传个话给我,我王哲好歹也是个政协委员,就被你们这么拘局子里来了,我还要不要脸了?”
王哲被拷住的双手挣扎着朝上伸了伸,松了松他自己的领带。
他说话的功夫,周湃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将他那根银光闪闪的丝缎领带从他脖子上取了下来,然后,拽过他的双手,一把将他衬衫袖口的两个袖扣也都取了下来。
“先把我保管下!”周湃一脸严肃道,“小曲,看见了吗?这些东西可都是畏罪自杀的一把好手,你新来的莫经验,以后记得先检查下,再带进来审讯。”
周湃永远都忘不了,十年前,他第一次参与审讯时,一个吸嗨了的犯罪嫌疑人企图用他掉落在地的一支笔畏罪自杀。
还好那次有师父在场,若不是他身手敏捷、反应果断,那支笔的笔尖就将变成从警察手上得来的尖锐“武器”,深深地扎入那个犯罪嫌疑人的太阳穴里。周湃恐怕就一辈子洗不清了。
周湃现在想起来,仍然很感谢师父出手相救。那时,他都还不算他的徒弟呢。
“师父,我错了!哦不,周队,我再也不敢了!”曲畅咬了咬嘴唇,可怜巴巴地忏悔道。
“哦哦,小周,是你啊!”王哲突然眼睛一亮,认出了周湃,哈哈大笑地向他套起近乎来,
“早晓得是你,我就不用烦心了噻!小周,好久不见啊!看样子现在混得蛮好,都当上警察队长了哟!我当年就跟林夕说嘛,小周这个伢子以后肯定有出息!小周啊,当年你们的选择是对的,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是吧?现在崽好大了咯?啥时候也让王伯伯见一下嘛?哈哈哈哈……”
见周湃黑着脸不搭他的腔,他又眯眯一笑,故作神秘道:
“哎呀,我这个人以前感话比较直,你莫见怪咯!当年你和林夕的事,也不是我想棒打鸳鸯咧!你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不就图个新鲜劲嘛,过了就忘哩!当年你们两个确实不适合在一起嘛,也不是我让林夕莫此你*的咯!她有她的事业、她的追求,你要理解她嘛……”
“我今天找你可不是为了叙旧,何况我跟你之间,也没什么旧好叙的。”周湃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郑重其事道,“我是例行公事。王哲,我们现在怀疑你跟一起故意杀人案有关,请注意你的言辞,好好回答我的讯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周警官说这话就莫意思了。”王哲两手一摊,收回了那副生意场上惯用的假笑,顿时神情就冷漠了下来。
“4月23日晚上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有没有人证?”
王哲单手扶了扶脸上的金丝眼镜,不慌不忙地答道:
“那天晚上我有个商务晚宴,也在凯莱斯基酒店,是与绿桃影视制作公司洽谈一部新电影的拍摄。他们想请林夕作那部电影的女主角,具体细节我还不方便透露。那天晚上气氛很好,我们喝到半夜十二点多才散场,我哪来的作案时间?这个晚宴上的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不信的话你们可以一个个去问。”
周湃双手抱在胸前,继续公事公办地问道:“有没有作案时间是我们警察来判断,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就算真的是你说的晚宴十二点多散场,也并不能证明你就在晚宴上待到了十二点多。林夕明显没等到散场就先离席了,是不咯?我再退一步,就算你真的一直待到十二点多才脱离大家的视线,那么,你散席之后又去哪里了?有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王哲将他被拷住的双手搓了搓,笃定一笑道:
“呵呵,那你们去查就是了噻!我告诉你,我就在凯莱斯基酒店中餐厅,维也纳包厢,我一直喝到晚上十二点多。然后,他们那些年轻人还想去解放西路继续喝第二场。我都这把年纪了,喝多了就想倒头睡大觉,就没和他们一起去咯。散席后,我就自己先到楼上房间去休息了。”
周湃的身体往前一倾,眉毛高高挑起,逼视着那双金丝眼镜后面精明狡黠的眼睛:“扯卵谈*!4月23日晚上入住登记名单里没找到你的名字!你是要我把证据摔你脸巴子*高头*你才承认?”
王哲耸了耸肩,神秘一笑道:“好吧,实不相瞒,我那晚是去别人登记的房间过的夜,但这是我的私事,与林夕的案情无关,我不用事无巨细什么都向你们交代吧?哪怕作为一个被你们无辜怀疑的对象,我也有基本的隐私权吧?周警官是对那档子陈年老账怀恨在心,现在要对我公报私仇吗?”
说完,他将双手一摊,身体往后一仰,靠在座椅靠背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含笑的目光里每一寸都写着的嘲讽,仿佛在故意挑衅着对面的周湃——就是要让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我看你到底怎耐我何?
一旁的曲畅都看不下去了,拧紧了眉头,大喝一声道:
“嗬!你嘴巴放干净点!现在,是我们审你!不是你审我们!让你招你就快点招,至于问题与案情有没有关系,是由我们警察来判断,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再问你一次咯,4月23日晚上十二点以后你在哪儿?有谁能为你作证?不肯招的话,反正酒店提供的证物中查不到你,我干脆默认你就在作案现场了。”
王哲一看对面这个年轻女警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儿,还真不是用他那些老油条的老套路能唬得住的。她不是周湃,她没有过往可以让他回溯拿捏,看这样子也不熟悉局子里明里暗里的各种规矩,她凭的就是一腔热血。
王哲在心里拿捏了几下分寸,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慢悠悠地叹息道:“唉……既然如此,那我就承认算了咯……我啊,是在我们公司旗下一个新人房里过的夜。”
周湃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提示道:“说名字!”
王哲面无表情地回答:“米兔。”
周湃下巴一扬,朝曲畅使了个眼色。曲畅立马起身离去。
剩下周湃和王哲两个人在302审讯室中,用目光无声地进行心理博弈。
沉默良久,周湃突然站起身来,关掉了审讯室的监控和录音设备。
只见他负手而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自信十足地微笑道:
“王大强,别装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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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此你:白沙方言,不理你、不睬你。
*扯卵谈:白沙方言俚语,形容说话不切实际、胡言乱语,也形容闲聊一些毫无关系的事情。
*脸巴子:白沙方言,脸、脸面。
*高头:白沙方言,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