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一双熬红的眼睛看着窗外一点点天亮了。
桌上的烟灰缸里扔了好几个烟蒂,空气中仍然弥漫着软“白沙”的焦香。
周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却只掏出一个空空如也的烟盒来。他往桌上一丢,继续对着电脑发呆。
小曲是女孩子,早就被他先打发回家睡觉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周湃一人。
他原本想就在这里,也眯一会儿,但却怎么都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双眼,陈金贵的那张证件照就浮现在他眼前。
疲惫感让他有点四肢乏力了,大脑却依然在高速运转中,不肯停歇一下。
根据查阅的户籍档案显示,陈金贵也曾被登记为失踪人口,并已于2009年死亡销户。
继续调阅资料,发现他是被法院宣告死亡。桃源县人民法院三山派出法庭已于2009年审结了申请宣告自然人陈金贵死亡一案。裁判文书上白纸黑字地写着:
【被申请人陈金贵外出到白沙务工,1999年4月后无故失踪,经申请人多方联系,依然杳无音讯。被申请人陈金贵经寻找至今下落不明已满十年。法院依法发布公告满一年,依法推定其死亡。】
也就是说,2009年,是陈金贵法律意义上的死亡,是一种社会性死亡,而非他真正的生理性死亡时间。
周湃更加笃定了心中的推断——陈金贵很可能已于1999年4月死于雨伞巷14号,而非仅仅是失踪。
然而,根据当年法医对碎尸的判断,将受害者性别锁定为年轻女性,从而排除了男性失踪人口的可能性。
虽然当年还没DNA技术,但是,血痕、骨头、碎尸组织、毛发、体液等等一切具有生物性特征的检材,都可以用来个人识别,为侦查提供线索。
周湃一直相信,尸体自己会说话,因为,它就是重要证据!
但是,此刻他的心中莫名忐忑,虽然他希望自己的推断正确——因为,这样,林夕就又多了一分活着的希望。
是时候亲自跑一趟夏红灯和陈金贵的老家了。他用袖子扫了扫桌上掉落的烟灰。
自从他对女明星林夕案的结案结论提出异议以来,他和顶头上司吴迪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在周湃看来,那个空降兵不过就是比较会耍心机手段。
为了不让他继续追查下去,吴迪明里暗里地瓦解他们大队的力量,有的派去其他专案组,有的送去培训学习,只剩下一个还不成器的新兵蛋子曲畅还在继续跟着他干。
但是,现实越艰难,周湃的斗志越高昂——条件不允许,那就自己创造条件;人员不齐备,那就让自己一个人成为一支队伍。
迎着曙光,周湃开着自己的私家车,一个人出发了。到达目的地三山村时,已过了中午吃饭的饭点。
村子位置确实有点偏僻,但却没有父亲笔记本中记录得那么贫穷落后。
村子口,一个个大大的风水石,短暂地拦住了他的去路。绕过风水大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溜白墙黑瓦的小楼,看上去显得有几分小富之家的派头。
奇怪的是,村里人见了他却并不热情,反而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他一进村,就被两个打流*的年轻人拦住了。
周湃的车窗一放下来,他俩就像查户口一样,连着问了他一串问题,听见他是来找陈金发的,这才放他走,还嬉皮笑脸地作揖赔礼道,
“这位大哥,不好意思,我们不晓得你是发哥的朋友,你请进!要不要我俩给你带路?”
还说着,其中一个就跨上了摩托车先飙到前面去了,只剩下一个,继续和他攀谈着。
“他先克前面给你开路咧!你跟到我来,慢慢开咯!”
周湃开着车跟在他后面慢慢游,顺势装作和那个“发哥”很熟络的样子,顺嘴聊道,
“要得嘞!我看啊,发哥在你们村很出名嘛!”
“那确实!我们全村人哪个不感激他咧?要不是发哥,我们哪来现在的小康生活?”
带路的人喜笑颜开道,
“你看,这笔直的柏油马路,再看看马路两边一字排开的这两排新房子!多气派!发哥一个人就出了一半的钱!”
“哦?那他满大概*咧!”周湃套话道,“他做么子生意滴?这么赚钱?”
“那必须啊!他在白沙做生意做得满大咧!咦?我看你这车是白沙牌照,还以为你是发哥在白沙的朋友。怎么?你不清楚他么子生意啊?”
那人顿时又生了警惕心,问道。
“其实,我是贵哥的老朋友。来找发哥问点当年关于贵哥的事。”周湃笑了笑道。
“那我劝你还是回克吧。村里面哪个不晓得贵哥和灯妹子当年私奔的事?这么多年,就没见他俩回来过!那两个不孝子!”
带路的人一听,立马刹住了脚步,满脸愤慨地说道。
“私奔?他们两个都是我老朋友了,只是我后来不在白沙,就好多年莫联系他们了。唉!真的私奔了吗?么子时候的事哦?后来你们有没有听说什么关于他俩的消息?”
周湃沿着那人的话题扯谈道。
“冇*,村里人都联系不上他们。就连老村长的葬礼,那个不孝子都没带婆娘回来祭奠一下!
灯妹子更是过克三里路*!我也是听长辈们说的,当年有个警察过来查她的事,后来,那个警察一走,她伢老子就上吊自杀哩!”
那个年轻的后生仔义愤填膺地说道。
周湃听了心中一惊,他口中那个警察,大概就是自己的父亲了。没想到还有如此悲催的后续。
这时,先前骑摩托车“开路”的那个年轻人又骑回来了,对着周湃摆了摆手,婉拒道,
“这位师傅,我刚帮你克看了,发哥今天莫归屋嘞!可能还在白沙吧!你要不回白沙再找找他看看?”
周湃一听,吃了个闭门羹,却又不甘心跑这么远山路来,却一无所获地空手回去。
于是,他给他俩分别点了支烟,看他们受用了,就继续和那个带路的年轻人说笑道,
“帅哥,谢谢你哩!我一看就晓得你是个好心人。他们两个屋里还有么子其他人吗?能不能带我克看哈?”
“老村长走后,贵伢子屋就只剩发哥咯!发哥是他大哥嘛!
至于灯妹子,她屋早就莫人哩!她伢老子自杀后,她奶奶没多久后也病死了。
听说她本来还有个娘,反正我是从来莫看到她回来过!可能改嫁了吧?她屋房子都倒了也冇人管咧!”
那个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嚼着槟榔,也上了摩托车,手指了指山上一座孤零零的小土屋,“喏,就是那里,你要想克看,我们也不会拦到你咯。”
周湃心中惊讶,仍想发文,那两个年轻人却没了耐性跟他磨洋工*,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了。
周湃只好将车停在村口坪里,然后,一溜小跑爬上了那座山的半山腰。
那座土砖砌成的老屋果然像刚才那个伢子说的,已经坍塌了一半。
周湃小心翼翼地跨了进去,只听朽掉的木质门窗“吱呀”作响。
定睛一看,屋子里更是家徒四壁,天花板上早已布满了蜘蛛网。
窗棂没有玻璃,还是纸糊的,破了大大小小的孔洞,山风时不时穿透而来,带着一股荒凉凋敝的气息,没有半丝活气。
周湃的后脖子间像是有凉风不停地吹着,吹得他顿时感觉到一阵阴森诡异。
他裹了裹衣领,下山来,碰到一个老农正在田间劳作,看他的眼神像见鬼,
“那屋人早就死光哩!你上克打鬼*啊?”
周湃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开口笑”递过去。
那老农果然一改刚才的态度,笑嘻嘻地接过去,闷了一口小酒,把他知道的事都竹筒倒豆子倒了出来。
老伯的话基本与村口的年轻人一致,但却一语道破天机:
“我告诉你,你不准出克感乃!发哥其实不是村长的亲生儿子咧!他是后来过继的!
他本来只是村长一个堂兄弟屋里捡的崽咧!之前哪个都冇重视过他!
结果咧,偏偏他最争气!你看看村里面现在被他搞得多好咧!他这样的人呐,活该他发财!”
周湃配合他的话点头微笑,时不时表示一下认同,
“那确实!还是您老人家懂得多咧!我刚问了几个年轻人,他们都不晓得哩!”
“这些老黄历,年轻人哪里会晓得?平时都忌讳着呢!要不是我看你小子会做人,我才不告诉你咧!”
老农明显很是受用。
周湃又和他寒暄了一会儿,基本弄清楚了,陈金发是在零几年突然发的家,他在白沙开的公司,叫绿源,主要承包市政工程。
这个绿源公司,很是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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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白沙方言,大方、大款,出手阔绰。
*打流:白沙方言俚语,不务正业、无所事事。
*冇:白沙方言,没有。
*过克三里路:白沙方言俚语,过分许多的意思。
*磨洋工:白沙方言,耽误时间、偷懒、浪费时间。
*打鬼:白沙方言俚语,搞不懂对方要干什么或什么意思时的夸张说法,有点类似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