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月把车开进小区,在沐野家那栋高层旁边找到了车位。
停车,熄火,她松开方向盘,看着晕倒在副驾驶坐里的沐野,忍不住吐槽:“究竟是谁送谁回家。”她解开安全带,拍了拍他的胳膊,“可以醒了。”
沐野睁开眼,左右环顾,眨了眨大眼睛,迷茫地看向姜白月,“这是哪?”
“地球。”
“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姜白月懒得理他,推门下车。
沐野抱着一塑料袋药,乖乖跟在姜白月身后。
“你……要不要送我上去?”沐野问。
“你要不要我背你上去?”姜白月瞪他。
“你背不动,嘿嘿。”沐野搓了搓脸,一副柔弱不能自理、随时要晕倒的样子。
她冷笑了一声,“你可是断了胳膊也不耽误工作、运动的人,对自己严格管理第一名的大卷王,发个烧算什么,坚强不是你的特长吗?”
话虽如此,姜白月还是摸了下他的额头,果然烫的吓人。
沐野顺势弯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干嘛?”
“那个……”他停顿了几秒,语气既真诚又愚蠢,“我忘了自己住几楼。”
她咬牙,打算一会给意达发消息,让她抓住机会,给这个笨蛋再办个十张储值卡。
电梯里挂着三张海报,蛋糕、电动车和新开的中式快餐店,和她上次来这时一样。
姜白月想到自己之前兴致冲冲地来找他,不仅扑了个空,还害得她满世界找他。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决定顺从心意,结果被这个男人问:你看清我了吗?
越想越怒从中来,电梯门刚打开,姜白月指了指左边那户,“去吧,你家。”
“可我没带钥匙。”
“大哥,你家是指纹锁。”姜白月咬牙切齿地从电梯里走出来。
“啊,对哦。”沐野推开指纹锁盖板,背板发出淡淡的蓝光,他把拇指贴上去,轻巧的电子铃音声后,门开了。
“我走了。”姜白月说完,转身要走,被沐野拉住。
“等等。”
他拿出手机,飞快的在屏幕上按了两下,然后握住姜白月的食指,准确地按在门锁的指纹识别区。
她马上反应过来,“喂!”
沐野松开她的手指,姜白月立刻缩手,但沐野反应迅速,手一笼,把她的食指握在手心。
“这可是你家大门。”姜白月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脑子被烧坏了。
“那当然,否则我怎么能开门?”他再一次把她的食指凑到指纹识别区。
“不行。”
她又想缩手,这次他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
“为什么不行?”
“你不是刚才还说自己头晕眼花,连住几层都不知道了吗?等你清醒了,后悔了怎么办?要是你丢了东西怎么办?要是我真的偷了你的东西怎么办?”
“那就来偷,最好把我一起偷走。”沐野笑笑,轻轻捏住她的食指,放在指纹扫描仪上,门锁发出“叮当”一声,提示指纹录入成功。
“要不要来我家看看?”沐野拉开门,“反正已经到门口了。”
坦白说,她很好奇。
已经凌晨三点多了,经历了这么乱糟糟的一晚,姜白月想,什么矜持、隐忍、理智,都先闪一边去吧。
和健身房那对夫妻说的一样,沐野家非常整洁,只是角落里摆着的银色旅行箱尤为显眼。
姜白月冷着脸,对沐野说:“你去躺着,我给你倒水,你把药喝掉,我可不想再跑一趟医院。”
沐野这会倒是听话,点点头,钻进了卧室。
虽然住在同一个小区,但姜白月和意达住的房型似乎比沐野住的这套更紧凑一些。大门入户就是客厅,客厅右侧连着餐厅和厨房,客厅左侧是阳台,卧室和洗手间应该都在房间更纵深的位置。
房东对这套房子的装修显然是用了心的,不仅全屋铺了实木地板,房门、家具、灯饰也通通是胡桃木色系,虽然陈设简洁,但也不失温馨。
姜白月放下包,打算烧点水,结果愣在厨房门口。
和整洁的客厅完全不同,厨房的台面和地上放着一堆没有拆封的纸箱,简直无处下脚。纸箱上贴着快递单,她凑近仔细看,电饭锅、炖锅、烤箱、整箱、煎锅、炒锅、碗筷……
沐野说过,因为没想过会在这里长久地生活下去,所以不想买太多东西。
她看着这一堆锅碗瓢盆,心想,那现在呢?
心软的刹那,她又记起前几天他们的争执,果然,凌晨三点半还没睡着的人类,情绪就是比较复杂。
她接了壶水,趁烧水的间隙,用冷水拍了拍脸。
等她端着热水和药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沐野抱着被子歪倒在沙发上。
“你不是有卧室吗?”姜白月忍不住皱眉头,“你把药喝了我就走。”
沐野眯着眼坐起来,“那我送你。”
“我送完你,你再送我,我们还有完没完?”她走过去蹲下,把水和药递给他。
沐野把药扔进嘴里,被苦的龇牙咧嘴,“没有。”
姜白月冷笑,“没有?我看已经完了。要不是今晚这事,我还见不到你呢,你不是挺有个性的吗?一会让我看清你,一会一句话不说玩失踪。”
她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和一个病号计较,撑着沙发想站起来,被他伸手拉住。
“白月,对不起。”他的声音哑哑的。
“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那你现在看清我了吗?”
又是这句,姜白月心中的火气“噌”的窜起来,一个眼神杀过去,沐野照单全收,抱歉地笑了。
“很久之前我就想告诉你……我的事,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后来我以为不说也没关系,反正都过去了,但刚才在医院,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
姜白月没有说话,但重新坐了下来。
关于他的过去,她从老费那零零碎碎听说过一些,她那时就知道,总有一天沐野会亲口告诉自己,只是没想到,这一天就是今天。
15岁那年的暑假,沐野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去海边参加夏令营,在一个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早上,10岁的弟弟偷溜出去玩,结果不幸命丧大海。
“那天我站在抢救室门口,我知道人都会死,可那个孩子他还那么小,前一天我们还一起吃了披萨。”
继母无法忍受丧子之痛,精神一度崩溃,怀疑是沐野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渐渐的,周围的人也开始这么认为,只有一直养育他的奶奶,相信自己带大的孩子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自那以后,沐野再也没有见过沐父,直到上大二那年,沐父突然给他打了两个电话,沐野没接,直接关掉了手机。第二天,辅导员找到他,他才知道奶奶昨晚去世了。
“你知不知道,她到死都没闭上眼睛!”殡仪馆里,沐父当着众人斥责儿子无情无义。
沐野就是从那时开始,陷入了食物成瘾的问题,直到毕业他又换了一座城市生活,才把自己从食物的泥潭里慢慢拉出来。
“爸妈离婚后,我一直住在奶奶家,对那个孩子根本不熟,但我记得他很活泼,也很单纯,和我不一样。前一天,我们一起看电影看到很晚,我答应他会陪他去海边,可第二天早上我太困,按掉闹钟就继续睡了。他怕吵醒我,出去的时候没换衣服,我看到他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还穿着那件淡蓝色睡衣。所以他妈妈怪我,好像也没有怪错。我能做的就是逃跑,逃得越远越好,绝对不要回头。结果呢?因为太害怕,又错过了见奶奶最后一面。”
他自嘲地笑笑,“姜白月,所以真正的我,就是个懦弱的空心烂人。这几天,我每一分钟都知道自己应该去找你,但我就是动不了。只要是为了逃避那些真正要做的事,我可以像机器一样逼自己做很多事,健身、工作、挣钱。你看,我就是这么糟糕。”
她沉默了几秒,看着他的眼睛,说:“沐野,这些事,不是你的错。”
他表情一震,苦笑,没说话。
姜白月仰头看向天花板,“其实我妹妹出事的那晚,我们吵了一架,我还打了她一巴掌,看着她跑下楼,凌晨的时候被我妈喊醒,说我妹妹出事了。”
沐野坐起来,“万一……不,如果,如果你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你想听她说什么?”
“这不可能。”
“如果可以呢?”
她想了很久,“希望她不要带着对我的怨恨离开。”
沐野表情凝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
“没……没事。”
姜白月没有追问,她手腕一转,和他手心相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原谅自己是件多痛的事。但是沐野,或许我们可以让风暴停下,如果试着放过自己。”
他撇过头,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缩在沙发里,不想再继续这场对话。可姜白月不依不饶,她握住他的手腕,不顾他的挣扎,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他:
”沐野,你听我说,那些事,不是你的错。”
终于,沐野低低地吼了一声:“怎么不是!”
姜白月没有退缩,坐到沙发上,轻轻环抱住他,“我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
他又挣扎了几下,但最终还是安静下来,搂着她,哭了。
那些伤痛,是属于他们各自生命的潮湿地带。
所幸,她在不知指向何处的生命轨道上,恍然发现自己其实身处阔野。
所幸,他在记忆的黑夜中,看见了他的月亮。
孤独的人们,因为看见了彼此,从此便不再是一座孤岛。
沐野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再醒来时,天光大亮。
他揉了揉眼,在沙发上呆坐了几秒,突然站起来走向卧室。
卧室门微微掩着,遮光窗帘挡住了阳光,房间安谧、宁静,裹在被子里的姜白月还在睡觉。
原来不是梦,原来是真的,他松了口气,轻轻关上门,洗漱完,换了套衣服,去小区外的超市买了米和菜,回来把厨房里大大小小的快递都拆开清洗了一遍。
淘米,择菜,熬汤,低着头看电饭锅的说明书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小声喊他的名字。
他转头,看见了姜白月。
“脸上好多水啊。”他走到她身边,用手背蹭了蹭她的下巴。
“拆了一把你的新牙刷,可是没找到毛巾。”姜白月揉了揉眼睛,“昨天晚上发生了好多事,我刚给HR打电话,她说周秋南一切都好,让我现在不要去医院看她。”
“你想去吗?”
“她父母都在,我去了也是添乱,况且问题也不在她身上。”
“你想怎么做?”
“还没想好,但这事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她的语气淡淡的,可目光坚定。
沐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爱上眼前的这个女人,他见过她妹妹最后一面,知道姜白月在经历些什么。
可她拒绝让自己在命运的漩涡里沉沦,她为自己做每一个选择,是自己的风,是自己的帆。
他向她走近一步,把她搂进怀里。
姜白月踮起脚,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把快递都拆了?电砂锅里炖的是什么?”
“鸡汤。我用葱段和姜片炒了一下鸡肉,老实说,你是不是被香醒的?”
“我以为有东西烧糊了。”
“你这是诽谤。”
她摸了摸他的头,“沐野,我原谅你了吗?”
他笑了,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猜,你原谅了。”
“哦”,她点点头,松开手,看着他的眼睛,“那我们,原谅自己了吗?”
他想了一会,答:“暴风雨总会有停下来的那一天。。”
说完,沐野俯身,扶着她的后背。她拉住他的T恤,踮起脚,抢先一步,咬了下他的嘴唇。他抿了抿嘴,低头吻了下去。
他脱掉白T恤时,姜白月的手指顺着他的肌肉一路向下,“你看,这次我真的看清你了。”
沐野忍不住仰头大笑。
山川旖旎,春色无限,掌下是云端,云端翻滚着海浪。
半年后,姜白月独自在另一座城市的咖啡店里读到《加缪情书集》——“你是我内心最深处的存在,是我的坐标,在面对所有困难的时候,我们是如此相似,如此团结,我们仿佛是同谋一样,以至于即使是过度的激情和狂热也无法扰乱我们的爱情,因为它比我们更坚强。”
她还是想到了沐野,想到了雨过天晴的那一天,天空湛蓝,阳光灿烂,风吹进来,凉凉的,有孩子玩闹的笑声,有他们劫后余生般的亲密无间,还有厨房里那锅鸡汤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