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野站在周秋南家门口,看着那扇棕咖色的防盗门。那些纠缠着他的往事,其实也都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在那些很平常的日子里。
所幸周秋南开了门,沐野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十八籽手串。
“走吧,秋南。”他说。
沐野车开得飞快,他特地打开音乐,想让周秋南放松一点。
“There's things I wish I knew(有好多事我都想知道)
There's no thing I keep from you(我对你毫无保留)
It's a dark and shiny place(这里,黑暗又闪亮)”
周秋南靠在车窗上,喉咙里时不时挤出压抑、痛苦的干呕声。
“对不起。”她不停地道歉。
“再忍几分钟,马上就到了。”他安慰她。
“我会死吗?”
“不会。”
“刚才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无所谓了,现在好像又开始害怕了呢。”
他想了想,说:“会过去的。”
“白月姐给我打了电话,是你告诉她的?”
“嗯。”
“为什么是她?”
沐野愣了一下,“你们是一个部门的,我又有她的电话。”
“沐野,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没有为什么”
“沐野,就当是闲聊,我不想干巴巴地听着没听过的音乐,就这样一路到医院。”
“那要关上吗?”
“不用。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是她?”
“真的没有为什么,因为是她,那就很好。”
“果然啊。”
他不知道她的“果然”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三分钟后,车子驶入了距离周秋南家最近的市立医院园区。
沐野陪在周秋南身边,看着针插进她的左手腕部和背部,软管里瞬间涌出暗红色的液体。
值班医生说要建立静脉渠道,针又插进右手。
再然后是心电图。
医生问她吃了什么药,她说:“盐酸文拉法辛,消炎药,还有止痛药。”
输血管脐带一般连接着周秋南和这个世界,她蜷缩在那里,像一个衰老的婴儿。
深夜的急救室灯火通明,宛若白昼,生与死,痛和幸,无休无止。
沐野想,如果那天他早点起床没让弟弟去海边,如果那天他接了沐父的电话,如果那天他去了奶奶的告别仪式,一切会不会有一点点的不同?
这些无端的灾难,都发生在普普通通的日子里,一天三餐,吃或不吃,那一天也就那样过去了。
然而,之后的每一天才是真正的开始。
每一天都在下坠,每一天他都像在笼中挣扎的困兽,想快乐,想忘记,想拼命努力向前走。只有在精疲力尽的时候,他才会想,自己究竟在和谁搏斗?
幸福是短暂的,快乐会招致不幸,爱与被爱好像成为了种下厄运的种子。
解脱的路在哪?
姜白月赶到医院时,看见急诊室门口的沐野,他穿着白色衬衣和西装裤,衬衣袖子卷在手肘上,手里拿着小周的粉色拉链衫。
白色顶灯下,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距离他们上次的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了四天,再见到沐野,她很想对他生气,很想质问他为什么不联系自己,但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
“小周在里面吗?”
他转过头,茫然的看着她。
“我问你,周秋南呢?”
“她……她去洗胃了。”
“怎么样?严重吗?”来的路上,姜白月越想越怕。
“医生说送来的很及时,不用担心。”
“那就好。”姜白月沉沉地呼了口气,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刚想再问两句,抬头,看见沐野盯着“急救室”三个字发愣。
“沐野?”
他没有回应。
她又喊了一次,“沐野。”
他转过头,明明看着她,却又好像不在看她。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拍了拍他的背,手心贴在他薄薄的衬衣上时,突然发觉他在发抖。
“怎么了?”她向他走近一步,摸了摸他的额头,“好烫。”
“我没事。”
“又来了,什么叫没事?”她想起四天前那个晚上,那场关于焦虑与不安的争执,“你现在回去休息,这里有我。”
沐野点了点头,没有推脱,把衣服递给姜白月,转身离开了急诊室。
护士喊“周秋南家属”,姜白月赶紧跟过去。
护士进来看了一眼,问姜白月:“你是她的家人吗?”
“不是。”
“她家人还没来是吧?急诊室满了,先在走廊里吧,明天一早再转到普通病房里,她现在可不能离开人,得有人盯着她。”
白天还活蹦乱跳的女孩,此刻面无血色的躺在病床上,双唇紧闭,刘海黏在额头上,睫毛上沾了泪,一簇簇的。
来的路上,姜白月一直犹豫要不要联系公司,只有联系公司才能找到她的家人,联系公司当然是最稳妥、最正确的做法,公司迟早会知道这件事。
护士刚转身离开,周秋南睁开眼,“你跟公司说了吗?”
她还没说话,周秋南冷笑了一声,“说了吧?毕竟你是姜白月。”
她起身替她盖好被子,“没有。”
“真的?为什么?”
“因为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周秋南侧过头,安静了一会,“姜白月,你就不会像我这样,工作顺风顺水,感情也是,和赵松阳分了手,马上就能接上沐野。”
姜白月错愕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和沐野的事的。但是,知道也没什么,这不重要。
“你会后悔的。”平时乖顺的周秋南不断地挑衅,似乎想激怒姜白月。
“后悔什么?”
“是因为有了赵松阳的保护,你才能做与世无争的人吧。”她笑了一声,“干嘛?你这什么表情?觉得我在大惊小怪?你是不是在想,他们喊我吃饭,我不想去就该拒绝。只不过是一两句饭桌上的黄色笑话,要不然就是多看我几眼,假装听不见、看不到就好,忍忍就算了。”
姜白月坐在移动病床边,夜深了,她却异常清醒。
周秋南被压垮了,被自己,被这间公司,被男人们的权威,也被女人们的视若无睹。
她们不再交谈,周秋南慢慢闭上眼,胸口平稳地上下起伏,好像睡着了。
“对不起。”姜白月轻声说。
周秋南侧过身,缩进了被子里。
四十分钟后,最先赶到的不是周秋南的妈妈,而是公司的HR。
“是你在这啊。”HR走到姜白月身边,压低声音。
姜白月快速解释了几句,周秋南还是睁开了眼。
“你不是说你没跟公司说吗?”她的眼神冷了下来。
“不是白月,是你妈妈联系了公司,你给她打完电话,她就联系了我们,她很快就会过来,你不要担心。”HR说完,护士正好来检查,HR对姜白月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走到大厅中央。
HR又问了一遍情况,“行,你先走吧,这边交给我。”
“公司准备怎么处理?”
“小周可能最近的工作压力比较大。”
“工作压力?”
“来之前,我调了他们的聊天记录和邮件往来,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我刚才也给她的各级主管都打了电话,今晚的饭局,除了我们公司的人,还有其他人在场,没有不合规的情况出现。”
“女员工承受的压力,公司不是不知道,只是选择看不见。”
“白月,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看不明白呢?周秋南是在市场部门工作,她承受的压力,你们没有承受吗?哪怕公司现在没责任,老板为了自己的声誉,也是愿意用钱摆平的,你要是拿什么‘女员工的压力’鼓动她闹,到最后,周秋南搞不好连一毛钱都拿不到,除了出了口气,这样的结果你就觉得是好的吗?”
姜白月低下头,余光里瞥见急诊室门口的那辆移动病床。让她痛苦的不是这些狗屁话,而是她突然觉得,HR说得似乎也没有错。
周秋南家在本省那边的一个地级市,她的妈妈在接近两个小时后,匆匆赶到了医院。
一直有说有笑、看上去正常的女孩,在看到自己妈妈的那一刻,突然大声哭泣,然后是大吵大闹,把能拿到的一切东西都摔了出去。
HR和周母一左一右地安抚周秋南,在女孩的叫喊声里,姜白月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医院的走廊里,莹白色的灯光像一把手术刀,冷冰冰地划开这个世界,把它摊开在每个人面前。
仔细想想,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糟透了,像是胶水灌满的沼泽,只是好奇地摸一摸,就会越陷越深,再也抽不出身。
凌晨三点,姜白月走出住院楼,她揉了揉眼,向下走了一个楼梯,突然停住。
住院楼的对面有个小小的绿植区,围着几张长椅,之前她来这间医院看过病,白天的时候,每张椅子都很抢手,现在椅子空荡荡的,除了正对着住院楼的那一张——沐野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
“你怎么还在这?”她走到他身边,抬手摸他的额头,还是很烫。
他抬起头看她,眼里没有平时神气活现的光彩,路灯下,眼珠湿漉漉的。
“不是让你先走吗?”她皱着眉头,手背贴的他的额头上。
他站起来,握住她的手,“我不想让你从这里出去,还要一个人回家。”
澄澈的月光,细若游丝的栀子花香和墨蓝色的夜空,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这座城市在做梦,关于未来的不安,关于过去的痛苦,关于可以被弥合的伤口,也关于骤然而至的温柔。
爱拯救不了一切,但爱是命运的无边汪洋里,一盏盏微弱但长明的灯。
渡你的船里,总会有守候你的人。
路在哪里?
路在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