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做了那样的选择，究竟是谁的责任？
老方觉得自己绝对没有问题。
他有老婆、孩子，家在本地，家里已经为了他应酬的事闹过好几轮了，再和这帮男人混下去，他得妻离子散才算完。可小周是想进步的年轻人，想进步当然就要多在核心圈里刷存在感。
所以今晚的饭局，他让小周替自己去。
他是在帮她。
曲趋强觉得自己绝对没有问题。
他是主管，必须同时做到向上和向下管理。他告诉小周，她的潜力远不止于此，老板很欣赏她，自己也很欣赏，或许她不该只做现在这点工作，应该往更好的方向走，她必须相信，她能承担更多。
所以今晚的领导聚餐，老方说家里有事，让小周代为参加，他完全没有意见。
比起老方，年轻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小周也一定会因为这份喜欢和重视，做出让所有人都满意的选择。
吃完饭，代理商的人提出要去KTV，小周平时总是活力满满的，今晚好像不太愿意，不过最终她还是去了。
他是在帮她。
老费觉得自己绝对没有问题。
小周和他都不是一家公司的，他可没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
他甚至还劝其他人不要光顾着和年轻姑娘喝酒，帮她分担了一些酒力。
他是在帮她。
两个老板当然也觉得自己没有问题。
他们要为成千上百个人的生计负责，压力大得要死，像小周这种级别的员工，能跟他们一起吃饭，是她的光荣。更何况，曲趋强和老费都说，这姑娘很聪明，也想要进步。
想要进步，成长和舒适怎么可能同时存在？
他们是在帮她。
昏暗的KTV包房里，老费捧着话筒说要为曼诺的老板献歌一曲，让沐野帮他点了一首《真心英雄》。
鬼哭狼嚎的歌声进入尾声，沐野看见小周脸色苍白的站起来，对曼诺老板说了句什么，紧接着，拎着包走出了包厢。
“让真心的话和开心的泪，在你我的心里流动。”
一曲终了，喝醉的老费又说，“沐野，帮我再点一首《感恩的心》，我要谢谢在场的所有领导，还有你，你看看你，断一只手，他妈的送了那……那么哇靠的项目给我。”
包厢的门上嵌了一块圆形玻璃，沐野站在门边，看着小周离开的背影，懒得搭理老费。
“咱家这小伙子也太痴情了哈哈哈？”傅儒业笑着对曼诺的老板说，“刚才走的那姑娘有对象吗？没有的话，我可就让我们沐野追出去了。”
谁都能听出来傅儒业在开玩笑，沐野却出乎意料的从沙发上拿起了外套，“那我先送她回去，一会再回来。”
傅儒业还没说话，曼诺的老板倒是点了点头，“也好，小周说她身体不舒服。傅总，借你的人用一用可以吧？”
“当然当然。”
KTV的电梯很慢，沐野跑到大堂，看见小周还在等电梯。
“你怎么出来了？”她向沐野身后看去。
“没事，就我一个人，我送你回去。”
她没拒绝。
电梯门“唰”的打开，他让她先进。
白天天气就阴沉沉的，傍晚突然开始下雨，马路看上去脏兮兮的，霓虹灯都是潮湿的。
沐野打开空调，小周靠在车窗玻璃上，看上去很疲倦的样子。
“你不是胳膊断了吗？”她转头问他。
“没断，是脱臼，我们老板的极限，是容忍我请假三天。”
今天是周六，沐野一大早起来，浑身酸痛，头晕眼花，用温度计测完，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烧，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昏睡到晚上八点才醒。
幸好，他退了烧，身体也舒服了不少。
沐野换好衣服，打算去BAY，他很想姜白月，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解释那天自己的话，但他现在没有力气再想这些了，他就是想要马上见到她。
可惜刚开门，电话响了，是傅儒业打来的，沐野假装没看见，转身进了电梯，结果傅老板持之以恒的连呼了三通，第四个电话，沐野接了。
傅儒业语气不善地问他在干嘛，紧接着就让他来KTV救场，顺带把单买了，沐野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傅儒业在电话那头一愣，然后大发雷霆，提醒沐野那个被他推出去的1500万项目、马上要发的年中项目奖、副总的位置和他的敬业精神……
归根结底，必须要去。
“要不要喝点水？”沐野看了眼副驾驶坐上无精打采的小周，“或者，要去医院吗？”
“你知不知道我的全名？”小周突然问。
沐野被问得怔了怔，“抱歉，是我粗心了，你……”
小周摆摆手，笑了出来，“好啦，跟你开玩笑的。”说完，她直起背，身体前倾，透过前车窗玻璃，看向雨色里混乱、孤独的城市夜晚。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看着车窗外模糊的夜色，说：“我妈催我换份工作，最好去考公务员，你说铁饭碗就好吗？我室友去年入职体检，从医院里跑出来，哭着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做了肛检。肛检，你知道的吧？”
她好像用光了力气，又瘫进椅子里，“肛检，就是医生把手指塞到你的身体里。”她叹了口气，“她告诉我，那是驯马的第一鞭子，她不想去这样的地方上班。结果呢，还不是得去乖乖报到，和几千个人抢破头才考来的位子呢。”
小周的声音听上去，又湿又冷，淡漠悲伤。
沐野不知道她在经历什么，但这样近乎绝望的语气，让他不得不说些什么。
“今晚，你吃饱了吗？”
小周睁大眼睛，“这很重要？”
“如果没吃饱，我陪你再去吃一顿。”
“不用了。”她看向窗外，许久，低声说：“沐野，我叫周秋南，秋山的秋，南国的南。”
秋山落照见麋鹿，南国一花开雪霜。
路上车不多，很快就到了周秋南家小区，她搓了搓脸，声音从指缝间漏出来，先是笑声，然后是无奈的叹息，“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努力了，还是把自己搞得一团糟呢？。”
沐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说：是，我也是如此，拼尽全力想要做得更好、活得更好，到头却越缩越紧，精疲力尽，寸步难行。
可周秋男已经下了车，朝他爽朗地挥挥手，“哈哈，你当真啦？刚才都是玩笑话，你不许告诉别人哈！我家就在这栋楼，你赶紧回去吧。”
他看着她勉强的笑容，话到嘴边，句句苍白，“周秋南，今天辛苦了。”
“谢谢你，再见啦。”
沐野开着车缓缓驶出小区，心不在焉地回想着刚才的对话，转弯看右侧后视镜时，瞥见座位上的一串手珠。
每颗珠子都不一样，他记得很清楚，这个五颜六色的手串，之前是套在周秋南手腕上的。
沐野越想越不对劲，在红绿灯路口掉了个头，路上，他给她打了三四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再次回到她刚刚下车的地方，沐野握着珠串，眼前这栋住宅楼，每一户都亮着毫无区别的统一灯光。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姜白月的电话。
“喂。”姜白月的声音懒洋洋的，听上去并不想和他说话。
“我刚刚把小周送回家。”
“所以？”
“你还记得她戴的那个手串吗？”
电话那头的人停顿了片刻，“十八籽？你问这个干嘛？”
“她丢在我车上了。”路灯下，手串闪着莹润的光泽，“我不能确定，但感觉她状态不太好，刚才给她打了几个电话，她也都没接。”
“不接电话？”姜白月的声音陡然提高，“我倒是有她家地址，这样，我先给她打电话，如果她还是不接，你再上去敲门，我很快就到。
“好的。”
“沐野？”
“我在。”
“你不要怕。”
那颗被恐惧和回忆快撑爆了的心，被她一句话轻轻捧起，渐渐平静下来。
就在沐野在楼下等消息的时候，姜白月给小周打去了电话，直到第三次，她以为电话又要断掉的时候，电话被接了起来。
“白月姐。”小周的声音听上去很正常。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你是不是休息了？”
“还没有。”
姜白月又旁敲侧击地问她身体舒不舒服之类的，小周通通回答没问题。
“白月姐，没其他事，我就先挂了。”
“等等。”
“怎么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秋南，”她吸了口气，“累了就休息，饿了就吃饭，给自己一点时间。虽然今天下雨，但我看了天气预报，明天会是阳光很好的晴天。”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姜白月看了眼手机，以为通话已经断了，但是没有。又过了一会，周秋南的声音从扬声器那边传来，啜泣声越来越大，她断断续续地说，“白月姐，来不及了，我吃了好多好多药。”
姜白月握着手机，浑身冰凉，有一瞬间的恍惚，鸡皮疙瘩从心里涌了出来。
十八籽，召唤生命力的太阳石，渴求爱情的友谊的月光石，希冀获得勇气、力量与决心的红玛瑙，辟邪的紫檀木，守护平安的黑玛瑙，无坚不摧的金刚菩提……
一个年轻人绝望到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究竟是谁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