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半,姜白月带着重重的班味终于回了家。
时至年中,业务部门要做冲刺,支撑部门当然也不能闲着,曲趋强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烧得就是姜白月她们部门,所有人都苦不堪言。
客厅里没开灯,她换上拖鞋,放下沉得要死的单肩包,扶着鞋柜发呆,结果主卧的门突然被推开,吓了她一跳。
“老姜?”
“吓死我了,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意达穿着睡衣从房间里走出来,踩亮沙发边的落地台灯,歪倒在沙发上,撑着下巴看着姜白月,“你不回来,我睡不着嘛。”
姜白月走到她身边,弯腰捏了捏她的脸,“我才不信。”
“话说你怎么最近这么晚才回来?不会是借‘班’消愁吧?”
“我跟自己有仇啊。”姜白月毫无灵魂地倒在意达旁边,安静了两秒,一骨碌坐起来,“我有什么愁?”
“那我怎么知道,啧,就是……沐野?哈哈,你和沐野还没和好吧?这可都第三天了,王妃都在城门上暴晒到飞升了。”
姜白月看着意达,嘴角抽搐,眼神幽怨。
意达抱着她的胳膊,笑倒在沙发里,“行行行,我再问一个问题就闭嘴,那小子跟你吵完架,没屁颠颠地来找你?”
“没有。”
“真的?!这头犟驴。”意达一惊一乍的,又被姜白月瞪了一眼。
姜白月低头看裙子上的一块小污渍,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他这几天去BAY了?”
“嘻嘻,你想知道啊?”
“不说拉倒。”她假装要走,被意达拉住。
“好好好,你怎么这么没耐心,前两天才告诉你,你要有点耐心。”意达笑咪咪地说,“他来店里了,每天都来,只是没有待太久。你说他胳膊都那样了,绷带今天是拆了,可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倒好,我看他晚上还是去健身房了,说是一只胳膊也可以跑步。而且!”意达用力拍了下沙发,“他怎么那么能吃啊?”
姜白月一愣,“他当着你的面吃了很多?”
“那倒不是,就昨天晚上啊,我关完店门,路过肯德基,刚好看到他坐在窗户边的位置,面前三个桶,姜白月,三个桶哎。”意达伸出三根手指。
姜白月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撑死他算了!累死他最好!我要去洗澡,然后睡觉!”
第二天一早,意达说有个乐队的朋友邀请她去看彩排,请姜白月帮忙看一上午店。
“回头正式演出,咱们一起去。”
姜白月原本想着万一碰到沐野,她要说什么,是说:“嗨,我不想见到你”,还是说:“你不是让我看清你吗?我看清了,你就是个讨人厌的大卷王”。
结果K大好像正好在今天办本科招生宣讲会,来咖啡店的客人一波接着一波,姜白月压根没工夫抬头看店里都来了谁。
忙到中午开简餐的时候,索性意达终于回来了。姜白月这才能歇口气,打开手机,八条未读微信,六条是工作群里@所有人的公告,剩下两条,竟然是迟颜发来的消息。
——白月,下午要不要出来逛街?
——好久没见面了
姜白月揉了揉肩膀,快速回了个:好啊,没问题。
她们约在万象城一楼的Zara Home见面,姜白月先到了五分钟,在香薰区闲逛,闻到一瓶名为“Wild Tree”的香薰,是青草混着松叶的味道,很清新,她刚想细闻,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一转身,看见了迟颜,和上次见面比,迟颜的肚子大了不少,圆滚滚的,很显怀。
姜白月轻轻抱了抱她,“颜姐,好久没见了。”
“我是不是胖了很多?”迟颜笑着问她。
迟颜没化妆,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裙,确实比之前要丰腴不少。
“没有啊,你看着很紧实,皮肤和气色都更好了。”姜白月挽住她的胳膊。
“可能是因为我怀的是女儿吧。”
姜白月脚步一顿,语气都昂扬起来,“真的呀,恭喜恭喜!”
迟颜好像也被她发自内心的喜悦感染了,笑着问:“你喜欢女儿啊?”
“这个我倒还真没想过,不过我一直觉得,如果是女孩,对妈妈来说,好像会有点传承的感觉。哎,现在医院可以查胎儿性别了?”
迟颜摇头,“就是大家都好奇,说实话我自己也是个急性子,正好我爸有个朋友是县里诊所的,他们就带着我去看了一下。”
姜白月点点头。
“刚知道是女儿,我妈还有点失望,说以为我能生个儿子,在老迟家掰掰酸气。”
姜白月第一次听说“掰掰酸气”这个词,“酸气?”
“是我们老家话,我爸是单传,我妈生了我,被他们老迟家说了一辈子。要不是我爸更看重他那个镇公务员的位置,我肯定得有个弟弟。我这个年纪,能怀上就不错了,他们也就是嘴上说说,以后孩子出来了,肯定也是当个宝的。”
为了“拼儿子”,姜白月从小就被送到奶奶家,连姜艾艾也是一辈子都在摆脱被父母“遗弃”的痛苦。迟颜的话,她当然一听就懂。
迟颜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啦,不说这些了,你最近怎么样?听说,你和赵松阳分手了?”
“准确的说,是上次见完你之后,我就和他分手了。”
迟颜双手合十,笑着说:“罪过,罪过”,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笑成一团。
迟颜拉着姜白月走进COS,“我最近可喜欢这个牌子的裙子了,宽宽松松的,最适合孕妇,我这个月都买了好几条了,搁以前我还得想半天,最近我想明白了,还是要对自己好点,等着别人把东西递到我面前,估计得等到入土的那天。”
“颜姐,你说点吉利的。”
“是真的,我算是看清我老公了,当妈,是我一个人要历经重重考验,进入这个新的阶段。他呢,克服心理那点障碍就可以了。”
姜白月一怔,“怎么看清一个人呢?”
迟颜从货架上取下一条玫粉色的裙子,“得相处啊,而且要一起经历点事。没有人能一直演,所以相处久了,你才能看清楚。”
“我给你拿着。”姜白月从她手里拿过衣服,“那如果有个人告诉你,让你看清他,这是什么意思?”
迟颜停下,看着姜白月的眼睛,笑容里掺着八卦的意味,“怎么?谁让你看清他?你快说,给我补充点荷尔蒙和多巴胺。”
姜白月干咳了几声,有点后悔挑起这个话题,“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
迟颜也不再逼着她说,继续朝店铺深处走,“如果有个人让你看清他,那我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个完美主义者?”
“为什么?”
“我最近看了好多育儿的书,其实小孩和大人都是人,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这么说,这好像也只是我的直觉。比如,这个人内化的养育者对自己很严格,让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好,还要更努力、更完美,那如果他遇到了问题,第一时间就会指责自己没做好。所以呢,他渴望的是,被看清后,无条件的接纳和爱。”
姜白月被她说得目瞪口呆,“颜姐,你是不是在考什么心理咨询执照,分析得好有道理啊!”
迟颜被夸得花枝乱颤,又从货架上拿了几件衣服,“我可是经历过裁员的人,技多不压身嘛。对了,前两天我去公司楼下的银行办事,看到那个小周了。”
“你们说话了没?”
“就匆匆打了个招呼,怎么说呢……”迟颜想了想,“我怎么感觉,她状态不是很好啊。”
迟颜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眼力,只是姜白月不想多聊别人的事,就只说:“她好像睡眠不太好。”
“她还这么年轻,怎么会睡不好?”
她们刚好绕完一圈,走到试衣间门口,姜白月岔开话题,问店员还有没有位置,幸好还剩一个,迟颜欢欢喜喜地抱着一堆衣服进了试衣间。
晚上她们吃的是猪肚鸡,汤底有淡淡的白胡椒味,盖住了猪肚的膻,又比鸡汤多了一点脂肪的醇香。鸡肉极鲜嫩紧实,搭配吸满汤汁的竹荪,简直仙品。蘸料也颇具特色,炒过的姜丝和葱白,搭配蒜末、酱油和店家秘制的百香果辣味调料,和川味重辣重油不同,食材原本的鲜味和鲜甜的料汁组合在一起,让人停不下来,又吃得舒服。
吃饭的时候,迟颜特地提了一嘴,“这个夏天吃最好,你回头推荐给小周,养心安神,一觉到天亮。”
姜白月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哪有这么简单。
上周,各个部门都沟通了调薪的事,和想象中一样,姜白月一毛钱都没涨。
那天,她和几个关系不错的女同事一起去楼下拿咖啡,她们虽然部门不同,但在同一个产线,又都是支撑岗,大家要么是涨了约等于没涨,要么就是压根没涨。
倒是有人提了一嘴,说沈嘉今年还涨了好几百块钱。
另一个人问她,“你怎么知道?”
“老板给了谁好处,哪怕芝麻绿豆大,都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
“她那么费劲吧啦哄老板开心,老板肯定多少得给点。”
“给你这个钱,你做得来啊?”
“切,我差那点钱啊。对了,白月,你们部门另外那个姑娘呢?姓周是吧?她涨了多少?”
姜白月摇头,“我没问,不过估计很一般。”
公司里到处都是擅长伪装的成年人,小周才上一年班,连精明都能被别人一眼看穿,最近的低落当然也掩饰不了。
那个说沈嘉涨薪的同事,搭着姜白月的肩膀,“我发现你们部门仨女的,能概括在曼诺工作的大部分女人的状态。”
姜白月一脸茫然,其他人也是大笑,催她快说。
她磨蹭了半天,咖啡一杯杯被店员摆到台子上,她才缓缓开口:“普通女员工在曼诺只有三种生存模式——要么乐在其中的哄男人,要么不情不愿的哄男人,或者呢,就像我们白月,从头到尾躲得远远的,基本不哄男人。不过,第一种有钱拿,第二种或许也有钱拿,第三种嘛,绝对没钱拿。”
姜白月满脸黑线,“你还真精辟啊。”
聊完涨薪的那天,小周和姜白月下班一起等电梯,小周再一次提到不想在曼诺干了。姜白月劝她放轻松,不必事事都做到让所有人满意,会很累。
小周当时没说什么,转眼到了楼下,看到几个研发主管,他们其实压根没看到她,小周还是嘟囔了一句“算了,去打个招呼吧”,然后,马上追上去笑容灿烂地寒暄。
等她再次走回姜白月身边,情绪好像更低落了。
那是好几天前的事了,把迟颜送回家,坐在出租车里,姜白月回想这些鸡零狗碎的事,突然觉得,总有一天,会有女人被这样的环境逼疯。
但她没想到,这一天,就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