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秋南的工位空了两周,没有人问她去了哪,人力的消息管控看上去非常成功。
然而,只是看上去。
早在一周前,她的突然消失就已经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暗暗掀起波澜。
在职场,或者说,在人类社会,指望一件事可以被密不透风的完全瞒住,除非这件事无人知晓。
几乎每个人都对周秋南做了什么略有耳闻,却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如果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与其说这句话是在问周秋南,不如说是看客们的扪心自问。
只有瞥见了死亡的影子,才能在生还的庆幸里,确认生命的可贵和生活的荒谬。
于是,周秋南的崩溃,竟然短暂地解放了这栋写字楼里的人。原本一天到晚闹哄哄的办公区,突然安静下来,连对着电话破口大骂的人都变少了。
关于这件事,各种各样的版本里都有一个确定的结局:周秋南接受了公司提出的解决方案。
那天,姜白月给周秋南发消息,问她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她说自己好多了,出院后打算拿着公司的“关怀费”回老家考公务员。
——白月姐,其实我在曼诺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是我不够成熟而已。
对话框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一分钟以后,她发来一句:我好弱啊……
姜白月看着那行字,心脏像被蚂蚁咬了一口。
——完全没有,这段时间辛苦了。
在别人眼里,目睹事件发生的姜白月对这件事的反应,好像还没有骂骂咧咧的沈嘉大。她一如既往地坐在工位,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看上去完全没有被这件事情影响。
周一上午,姜白月正在整理一个材料,老方站在办公室门口喊她,招呼她一起去会议室,还说:“不用带电脑。”
袁呈瞪着眼睛,对姜白月做口型:咋了?沈嘉也看着她,好像她此行是去“赴死”的。
“没事。”
姜白月平淡地笑笑,点开桌面上那个为了应对“被毕业”而早就准备好的文档,快速扫了一眼,拿着笔和本子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还有一个没见过的男人,西装革履,带着工牌,姜白月对他点点头。
“你好,我是集团合规部的同事,我姓王。”
姜白月愣了一下,现在聊裁员,还要合规部的人在?
老方拉开椅子,在姜白月对面坐下,他最近气色很不错,语气也非常轻快,“白月,别紧张,王总专门从总部来就是为了了解情况,不仅会问你,也会问我,还有曲总、老板,所以你有啥说啥。”
周秋南出事的第二天,老板和曲趋强就再没出现过,据说都去出差了。
西装男对老方笑笑,“是,我们想了解一下周秋南的情况,其实对员工的安抚已经结束了,她前两天办了离职。所以你不要紧张,都是流程性的工作。”
姜白月点头表示理解,毕竟老方就坐在他旁边,这流程能有多合规?
她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被老方当枪使,把锅全扣到曲趋强头上;要么做沉默的大多数。
“我也不太清楚情况。”
“你和周秋南是一个部门的,我看你们俩都没结婚,两个美女在一起,平时不会聊聊天什么的吗?”
合规部的这个男人高档西装、名牌袖扣、古龙香水……一副精英打扮,乍看挺唬人的,可惜是个草包。
老方也在一边附和,“比如,工作压力大之类的。”
“我没听她抱怨过工作压力大。”
“那别的呢?”西装男一副审犯人的模样。
老方握着支盖子都没拧开的钢笔,对姜白月的三缄其口,似乎也并不意外,“白月要是没有……”
“我倒还真想起来几件事。”
“哦?你说。”
“小周说她有名字,不喜欢被有事没事就喊成‘美女’。她还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接待客户,端茶倒水的都是年轻小姑娘。还有,因为是女孩,所以虽然是产品岗招进来的,却要干展厅讲解的活,同期进来的男生早就开始接触项目了。其实什么都明白,还是不得不给男上司面子,做出‘你好厉害’的表情。因为不能习惯总是对领导保持笑脸,就要被说成是不够成熟,这样是对的吗?”
姜白月一口气说完,看着对面目瞪口呆的两个男人,呼了口气,“她大概就对我说过这些,其他的没有了。”
在他们的注目礼中,姜白月走出会议室,快走到工位时,她突然停下,转身去了天台。
碧空如洗,一丝云也没有,蓝天美的像个壳子,一切都是静止的。
姜白月拿出手机,点开曼诺官网里管理团队介绍的页面,曼诺的CEO、产线和部门老大的照片,整整齐齐的排列在页面上。
他们是这间公司里食物链的绝对上游。
滑到最后,姜白月终于在男人堆里看到了公司唯一的女高管陈璨——曼诺的CCO,首席合规官。
她从公司软件里找到了她的电话,手指悬在号码上,犹豫,呼吸,抬头,她猛然发现,这栋办公楼视线最好的地方,其实是这里。
能看见远方的山和树,也能看见脚下蚂蚁一样忙忙碌碌的人。
拇指“咚”的一声落在屏幕上,姜白月按下了呼叫键,她告诉自己,如果电话响三声没人接,那就挂断好了。
“嘀。”
“嘀。”
“喂,你好,哪位?”
听上去带着些年龄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刚才姜白月光想着打这个电话是否正确,反倒忘了考虑接通电话该怎么说的事。
对方又“喂”了一声。
“您好,我是姜白月。”
对方当然不知道姜白月是谁,“有什么事吗?”
姜白月听其他人评价过陈璨,拥有多段跨国公司工作经历,长袖善舞,待人严苛。
“你是有什么事想和我说?”陈璨问。
“是。”
“那我换一个地方。”
趁着几分钟空隙,姜白月梳理了一下思路,等再开口,她说了小周的事重新说了一遍。
说完,电话那头的人“嗯”了一声,“很感谢你向合规办反馈这件事,曼诺鼓励简单的人际关系,你说的情况我们会核查一下。”
陈璨说话时语调毫无波澜,好像这确实是一件小题大做的事。
“后面我们也打算在对公司内部加强培训,减轻员工负担,提升……”
“对啊,所以派一个男员工来找我‘复盘’,也够装模作样的。”姜白月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其实他们总是会赢,对吗?”
电话那头的人愣了几秒,“可能是下面的人按流程去问了你,这件事,我听他们说过,但没留意。”电话那头的人说完,再次换成官方语调,“公司会保护员工的合法权益,这是毋庸置疑的。”
姜白月看向远处高低起伏的绿意,“那我想最后再问一个问题。”
“你讲。”
“按照您的逻辑,如果每个人都没有做错,那究竟是什么错了?我们作为普通员工,对这个说不出错,也说不上对的地方,到底该有多少期待才是合理的?”
这次,听筒那头沉默了很久。
“你叫白月,对吧?”
“嗯。”
“我还是认为每一个员工对曼诺都有价值,不论在什么岗位,也不论性别或者年龄。”她停顿了一下,用近乎温柔的语气说:“白月,谢谢你能打这个电话给我。你说的,还有那些没说的,我都懂。有些事说出来或许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不说,就什么变化都不会出现。不要沮丧,每一步都有意义,答案就在其中。”
风拂过姜白月的脸颊,世界并不是静止的,风在动,树在动。
陈璨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们总是赢吗?不一定。”
晚上,在BAY,意达撑着下巴问姜白月,“所以这个陈璨,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谁知道她什么意思。”姜白月喝了口酸角汁。
“她是曼诺的一级主管,多少还是有顾虑的吧。”沐野夹了几片牛干巴到锅里。
下午,沐野在三人群组里预告了晚餐的菜单,他要煮云南的酸汤牛肉火锅,意达表示可以贡献甜品三份,外加亲自煮的酸角汁一桶。
他们坐在窗边,冷气够足,开了半扇窗户,桌上摆着各类菌菇、三份牛干巴、饵丝、吊龙、牛小肠……
牛干巴最好吃,肉片很薄,自带调味,有点像腊肉,但又比腊肉多了一股浓浓的奶香。
“今晚怎么这么丰富?”姜白月指着一桌菜。
“老姜,你没看出来吗?有些人最近的人设是:田螺姑娘。他不做好吃的,你能早下班?”意达笑着挑眉,“你俩倒是有意思,之前沐野是工作狂,现在你又成了一天到晚见不到人的那个了。”
姜白月抱歉地笑笑,“最近刚好有几份报告比较急,我们和老外又有点时差。”
说起来,最近除了接她下班,她和沐野好像确实没什么时间见面。
“话说老姜,你不会爱上上班了吧?”
姜白月一脸黑线,“我有病啊……”
“那干嘛这么卷啊?”意达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酸角汁。
姜白月把杯子递给她,“不喜欢,但又有点不甘心,反正……说不清楚,很矛盾啦。其实我到现在也都还没找到想做的事,啊……不对,我已经找到一件了。”
意达想了半天,“什么?”
“做饭呀。”
“老姜,要是你被公司开了,就来BAY,我收留你。”
“真是我的好意达。”姜白月搂住身边的姑娘。
一直插不上话的沐野幽幽地说:“我好多余。”
“要不然呢?”和姜白月脸贴脸的意达得意地看着他。
饭到尾声,姜白月出去接姑姑打来的电话,意达看着姜白月的背影,对沐野说:“你刚才问姜白月主管的名字,是想做什么吧?”
“没有啊。”沐野耸耸肩。
“又在这装无辜,你那个眼神,老谋深算到已经想好怎么刀了人家吧?”
“你诬陷我。”沐野笑得人畜无害,“不过,是的,是这样的。”
“话说你俩虽然不在一家公司,但业务也有点往来,你们同事知道你俩是一对吗?”
沐野摇头。
“是你不愿意说?”
“说了会影响到她的。”
意达点点头,又摇摇头,“虽然你小子还算有良心,但姜白月也是这么想的?”
沐野陷入了沉思,半天才说:“那肯定吧。”
“恋爱的人是不是都特别喜欢自以为是的好意啊?”意达说完哈哈大笑,“行行行,你别瞪我。我一直好奇,你说说你,看上去一副精明强悍的样子,在老姜面前乖得就像条小狗,她身上哪点最吸引你啊?”
“你问就问,怎么还骂人?”
“别废话,烈犬行了吧?快说,我学习学习嘛。”
“意达,你觉不觉得每个人的生活都好像被一条什么规则指引着?”
意达眨了眨眼,满眼困惑,“大哥,你能不能不要玩这些抽象的?”
“姜白月让我觉得,我离那条像线一样的规则越来越近了。”
“你是在说命运吧。”
沐野笑了笑,没有回答,仰头喝掉杯子里的酸角汁,说:“有想要一起吃饭的人,感觉真好啊。”
姜白月推门进来,意达和沐野一起闭麦。
“说什么呢?”
“说我果然是有做饭天赋的人。”沐野指着火锅,嬉皮笑脸地看着姜白月。
意达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吃饭,她抱着后脑勺,心想:艾艾,你看见了吗?幸好开了这间咖啡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