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年中，曼诺又办了一场针对代理商的培训，只是这次的规模比年初要小很多，参加的都是本地比较有规模的代理商，总共也就二十来个人。
培训支持，依旧由姜白月和沈嘉负责。
这周集团发了半年度财报，营收增长同比大幅度放缓，曼诺计划停止社会招聘。周秋南的工作只能分摊给沈嘉和姜白月，其中，重中之重自然是展厅讲解。
展厅是一项看上去不值一提，但做起来耗时又不出成绩的工作，沈嘉不愿意接，老方只好来问姜白月的意见，姜白月反问，如果自己接了，今年会有涨薪可能吗。
老方的回答很官方：一定争取。
开始，姜白月装作为难的样子，但最终却应承了下来。
这让沈嘉非常意外，她不认为姜白月是逆来顺受的人，所以姜白月突如其来的主动，给她增加了无形的竞争压力。
中午在食堂排队，沈嘉试探姜白月，问她为什么要接下这个烂摊子，“其实咱们都不接，他们或许会找一个外包员工来做。”
“背讲解词没那么容易，所以我猜，这份工作对人的粘性很强。”
姜白月强调了“粘性”这两个字，她自知在曼诺没有向上的空间，也并非是有其他打算，她现在需要这份工作，一手的烂牌打不出去，就只好再抽一张牌。
电视剧里的高爽片段只能存在于电视机里，现实就像石磨盘，一天天磨过去，好的，坏的，碾碎一切。
她们站在打饭的对列里，话音刚落，同时听见身后两个男员工在讨论周秋南。
“姓周，但全名不知道，人家已经离职了，你也找不到照片。你说，她是不是被老板睡了？”最后一句，那人压低了声音。
“这不是废话吗？要不然她怎么会崩溃？”
“估计是什么都没得到。”
“捞女就得有捞女的心态，心里素质不行就别做，犯得着去死吗？”
沈嘉翻了个白眼，刚想和姜白月说“男人真恶心”，队伍还在向前，她一抬头，发现姜白月不在身边，向后看才发现，姜白月走到了那两个人面前。
“什么是捞女？”姜白月问。
这两个男人显然很惊慌，对视了一眼，以为面前站着的就是正主，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认识她吗？”她又问。
“怎……怎么了？我们又没说什么。”
姜白月的生存哲学向来是“以退为进”，退，才能有选择。
但现在，她觉得这一切只是无可救药的想象。
退退退，究竟要退到什么位置才是个头？
“没说什么？你们和她连面都没见过，凭什么这么恶毒的评价一个人？”姜白月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队列还在缓慢地向前移动，队伍后的人以为姜白月站在那里只顾着说话，于是有人喊让她往前走。
其中一个男人听到有人吆喝，胆子大起来，想到叫周秋南的女人分明已经离开了曼诺，眼前的这个女人，大概只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于是扬起下巴，“我说，你还是往前走走吧，别总整暴躁这出。”
“暴躁？”姜白月笑了，看着那人胸前的工号牌，冷冷地念出了那串标记着他的数字，“506927，506927，你凭什么可以幸免？”
这顿午饭，姜白月和沈嘉吃得很沉默。
两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性格不同，喜好不同，背景不同，境遇不同，观念不同。直到此刻，她们还在为了生计防备着彼此，却又不得不在这份默默无言中共享同一份苦涩。
沈嘉看了眼手机，突然“啪”一声放下筷子，“白月，晚上一起去吃饭吧！气死我了，最近真的太烦了，我要狠狠薅他们的羊毛，就去居酒屋怎么样？”
老方刚才在群里@沈嘉，让她晚上组织参培人员吃顿饭，领导们就不参加了。
“行啊，不过，我估计他也批不了多少钱。”姜白月一语道破。
“我努力找他要，我小姑子是开居酒屋的，回头让她给咱们打个折。晚上的饭局没有领导参加，肯定没那么多人去的。”
傍晚，培训结束，二十多个人要在前台合照留念，这次，给他们拍照的人是姜白月。
虽然前台足够容纳20个人拍照，但还是需要排成2-3排，有人提议让女士在第一排蹲下，“这样最简单，看上去也整齐。”
“我来替大家排吧，辛苦个子高的同事往后站站。”
最后，经过姜白月的调整，所有人都站在了合适的位置。
“1、2、3，茄子！”
正如沈嘉所料，听说领导不去，果然有不少人主动退出了晚上的饭局，留下的都是年轻人。
沈嘉预定的居酒屋位于本市的知名商圈，各类饭店一应俱全，居酒屋被挤在印度菜和酒吧中间，门头是狭长的一条，挂了两支米色灯笼，一支写着“居酒屋”，另一支上画着日文。
推门进去，浓浓的昭和风扑面而来——全木装修，搭配彩色玻璃和复古吊灯，搭配明堂烤串腾起的热气让整间店铺沉浸在一种剧场的氛围里。
一共12个人，店家安排了最大的包厢，除了姜白月和沈嘉，还有几家代理商的四个女孩和六个男孩。
虽然预算有限，但菜品很不错，有小菜、刺身、烤鳗鱼、烧鸟、牛小排、天妇罗、寿司拼盘和无限量供应的朝日啤酒。
第一杯啤酒下肚，大家纷纷举起筷子的时候，一个代理商销售突然提到了周秋南，他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戴着个黑框眼镜，“负责展厅的那个妹子今晚怎么没来呀？”
席间气氛一黯，众人看向姜白月和沈嘉，有个嘴快的人抢先一步，说：“她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听说离职了。”
“心情不好？”黑框眼镜显然不怎么会看眼色，继续不管不顾的追问。
那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黑框眼镜大喊了一声，“哇靠，不会吧！”
拐角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姑娘被他吓了一跳，“这很奇怪吗？老实说，我刚上班的时候，每天都想死。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我实在受不了了，跑去楼梯道里蹲着，站起来的时候看到窗外的高楼大厦，本来还很绝望，突然转了个念头，用手机拍了张照片。我知道有一天，我一定会像说笑话一样讲出这一切的。”
大家纷纷向她致意，“果然，你现在在这家公司干得真的挺好的。”
“我之前不在这家公司，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公务员。”
众人表示不解，这么好的工作，现在的年轻人恨不得高考一结束就开始复习公考，能成为公务员那不是烧高香的事情吗？
“一份工作，就算所有人都说好，你也不一定会觉得好的。黏稠的人际关系，还有一眼到头的职业生涯，对于23岁的我来讲，真的太沉重了。”
“活着真不容易啊。”黑框眼镜默默叹气，“人人有本难念的经。”
沈嘉举着啤酒杯站起来，“所以，让我们为今天还能坐在这，干杯！对了，大家好不容易坐在一起，有没有要搞对象的？”她爽朗一笑，“刚才在路上，一个二个不都还在喊‘求对象’吗？朋友们，人生苦短，虽然结婚要谨慎，但是谈恋爱还是很开心的。我是争当寡妇的已婚妇女，没戏了，不过，我们姜白月还是是单身哟。”
沈嘉话音刚落，包厢的木门被“哗啦”一声拉开，穿着粉色制服的服务员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谢谢。”
握着啤酒杯的姜白月，毫无预兆的开始咳嗽。
“沐哥！”曼诺来参加培训的那个姓白的小伙子欢天喜地地蹦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喊来的呀。”沈嘉指着对面的空位，示意沐野坐在那。
姜白月咳得满脸通红。
沈嘉拍了拍她的背，问她怎么了。
“你喊他来的？”姜白月小声问。
“什么呀，刚才在路上，他们公司那个姓白的小伙子给沐野打电话，顺嘴讲了今晚我们组了个‘相亲大会’的局，然后他就来了。”
刚顺过来气的姜白月又开始咳嗽。
看起来，包厢里的人都认识沐野，他打了一圈招呼，坐下后很自然地拿起水壶，倒了杯水给自己，又拿起姜白月的杯子，倒了杯水给她。
“谢谢，”姜白月笑眯眯地问：“听到‘相亲大会’就来了，是不是很缺女朋友呀？”
沐野抱着胳膊，回答得云淡风轻，“不太缺。”
“有故事？”坐在沐野旁边的卷发女孩笑着问他。
他看着卷发姑娘，夹起一颗小番茄，“没有，就是个吃饭的故事。”
沐野很适应这样的场合，会聊天，会接话，一桌子人在他穿针引线的“引导”下，很快热络起来。
坐在姜白月身边的男人，是一家代理商的销售主管，和姜白月差不多大，把手机推到她面前，“姜总，我们加个微信吧。”
“今晚没有什么总不总的，你就喊名字呗。”沈嘉凑过来起哄。
“那多不好意思。”男人笑着摆手，“还是先加个微信吧，后面工作上还要请姜总多多指教。”
“客气了。”姜白月拿出手机，“嘀”一声扫上了他的二维码。
卷发姑娘举起啤酒杯，“沐野，你是哪一年的？”
沐野低着头吃烤鳗鱼，微微皱眉，神情专注。
“沐野，沐野？”
卷发姑娘连喊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卷发姑娘还没回答，姜白月说了句“我去趟洗手间”，刚站起来，向后推了下椅子，没看到长裙裙角被椅子压住，往前走的时候，整个人被衣服绊了一下，椅子在地上滑拉出刺耳的声音。
“白月！”
姜白月周围的人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沐野已经站起来，隔着桌子，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等她站稳，才马上松手，若无其事地重新坐下。
众人一阵惊愕，看看姜白月，又看看沐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小白抢答：“我沐哥果然厉害，天天健身，反应速度就是不一样！”
“原来是这样啊。”喝醉了的人们显然比较容易被说服。
“他喊你白月？”沈嘉戳了戳姜白月的胳膊，“小帅哥对你挺关心啊。”
“人家可是听说‘相亲大会’，马上就来了，这是中央空调。”姜白月反问：“还有，他哪里帅？”
“脸啊，身材也不错。”
沈嘉的话，得到了在场其他女同胞以及包括小白在内的几位男士的认可。
“你们看过？”她继续问。
“怎么？你想看啊？”沈嘉看出姜白月喝得有点懵了，憋着笑问她。
“我倒是还行，不过，你们不想看？”
沈嘉拍了下巴掌，“我想到了，咱们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大家都得有惩罚，沐野你就露腹肌，怎么样！”
沐野满脸黑线，挣扎了一下，“不怎么样，我还有事，要不……”
小白一把拉住他，“沐哥，别加班了，你不是最近挺松弛的嘛？”
姜白月看着小白，“他很放松吗？”
“对啊月姐，你是不知道，我们沐野哥之前有多卷。”
“那我肯定不知道，对吧，沐野？”
沐野无可奈何地看着她，默默地又给她倒了杯水。
游戏从桌尾的一个男孩开始，大家的问题都很劲爆，第四个轮到卷发姑娘问沐野，她倒还算温柔。
“就介绍一下你的手机屏幕好了。”
这问题倒是新颖，可也太好应付了，大家表示卷发姑娘应该换问题。
卷发姑娘笑着解释，“我就是好奇嘛，我看到M和Y两个字母，其他字母实在看不清楚，所以才问的。”
小白举手，“M，Y。沐，野。”
卷发姑娘斜对面的男孩敲了敲桌子，“娟子，我看出来了，你对沐野是真上心了。但人家刚才说了，他不缺女朋友。”
年轻姑娘脸涨得通红，“你啥都缺，最缺心眼。”
“哎，你这可就是无能狂怒了。”
就在两个人你来我往争个不休的时候，沐野站了起来。
“那个，我掀衣服了啊。”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和这句话搭配在一起食用，一只手轻轻握住衬衣，堪称妖孽。
空气安静了几秒，然后以姜白月为首，大家敲桌的敲桌，尖叫的尖叫，笑倒的笑倒。
“等等！”沈嘉伸手制止，“可以掀衣服，但还是要展示一下你的手机屏幕，不用解释，就给我们看一眼，my什么？”
沐野握住手机，向后推了一步，“嘉姐，那是另外的价钱。”
“多少钱，姐付！”沈嘉也喝多了，在卷发姑娘的帮助下，一把夺过手机。
姜白月也好奇的凑过来，然后下一秒，满脸笑意地默默闪开。
“My moon？moon？”
沐野靠在墙上，一副放弃抢救的表情，“姐，你就饶了我吧。”
沈嘉还在自言自语，“moon，是月亮吧？”她吸了口气，转头震惊地看着姜白月。
姜白月专心吃菜，坚决不抬头。
只有小白不忘初心，“那我沐哥还要不要露腹肌啊。”
沈嘉放下啤酒杯，“露啊！不能只有moon能看见，对吧？”
于是，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沐野掀了衣服，整整齐齐、白白嫩嫩的腹肌把气氛带向了高潮。
在大家的欢呼声里，沈嘉悄悄地在姜白月耳边说，“喂，姜白月，实话实说，就是你这个月亮吧？”
沐野已经放下了衣服，佯装镇定，但耳朵通红。
姜白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啤酒，然后大大方方地向沈嘉点头。
沈嘉尖叫了一声，笑着抱住姜白月，吓得身边的人问她发生了什么。
“没事没事，”沈嘉搂着姜白月，“我就是发现，我怎么以前没发现这个女人这么有意思呢？我真是越来越喜欢她了。”
饭局就这样热热闹闹的结束了，销售主管提出要送姜白月回家，被沈嘉一句话挡了回去，“哎呀，送啥呀，就各回各家吧。”
因为是姜白月和沈嘉代表曼诺请客，自然要把大家送走，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沈嘉一回头看见小白，“你怎么还不走？”
小白指了指沐野，“我沐哥还没走呢。”
“怎么？你要他送你呀？”沈嘉冲他使了个眼色。
“那倒不是，嘉姐，你眼睛痒啊？”
沈嘉叹气，对姜白月和沐野说，“你俩走吧，我的车一会也到了，这个小伙子，我负责给他弄走。”
看着姜白月和沐野离开的背影，小白问沈嘉，“嘉姐，你不是说让我们各走各的吗？”
沈嘉笑了，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那可是沐野的月亮。”
十点半了，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飞驰而过的汽车。
“我喊了代驾，但车停得有点远，你这个鞋子可以吗？”沐野停下，看着姜白月的高跟鞋。
姜白月就像没听到似的，继续往前走，被沐野一把拉住，“姜白月，该生气的应该是我吧？”
姜白月的脸红彤彤的，眼睛里有平时没有的娇憨，“听到相亲就过来了，你来干嘛的？”
“吃醋了？”沐野忍不住笑了，“我那是听到你在相亲，这才来的好吗？”
“切，”姜白月看着他，突然问：“你是不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在恋爱啊？”
其实在职场里不暴露情侣身份是对的，但姜白月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如果其他人知道她在和沐野谈恋爱，对沐野影响估计不大，对她而言，业务也不会否什么受影响，但风言风语是肯定少不了的。
经历了周秋南的事情后，姜白月突然觉得，就算被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被说成是“扮猪吃老虎”、“一个接一个谈恋爱”的坏女人？
谁在乎？
活着，就是一步步走近死亡，她尽力了，现在只想无所保留、随心所欲的生活。
她不在乎。
沐野大概看出姜白月是真的很介意这件事，收起玩闹的表情，认真解释：“我担心说出来会对你的工作有影响。”
“这是你怕的，我不怕。”姜白月说完，皱着眉头看他，“沐野，你明明从来就不是瞻前顾后的人。”
沐野脱口而出，“因为是真的很害怕会失去啊。”
姜白月愣住了，看着沐野，然后眼睛里慢慢盛满笑意，握住他的手，“说好了要一起吃饭，一起走下去。”她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我就在这。”
沐野叹了口气，环住她的腰，把她抱了起来，她怕痒，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喂，你放我下来。”
“谁让你刚才非要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脱衣服的？”
姜白月大笑，“喂，my moon，你从哪找的壁纸？”
“我画的。”他抚着她站稳，拿出手机，按亮屏幕。
手机锁屏界面除了那两个英文单词，还有一轮明亮的白月。
“好漂亮啊！”她看着插画，突然，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掉在了手机屏幕上。
是个月亮形状的吊坠，镶着钻石的贝母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握进掌心，问：“给我的？”
他点头，然后俯身，在她耳边说：“生日快乐，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