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傅儒业给所有主管下达了“降本增效”的任务，并且表示行政和人事两个部门责任最为重大。
裁员的动作一直没停，不干人事的人事表现堪称一骑绝尘，行政自然也不敢怠慢。从年头到现在，行政悉数取消了员工的小福利不说，连厕所都改成了感应灯。
到了夏天，电费又是一笔支出，不开空调是不可能的，行政又想了个节能省钱的好方法，他们没收了所有空调遥控器，把整层楼的温度控制在一种似热非热的状态里，让人很难不烦躁。
比如老费。
他本来就怕热，又坐在临窗的工位，正午阳光照进来，覆盖了他全部的工位。
睡是睡不成了，周围倒是很安静，老费捧着手机打了把游戏，随机加入了一个队伍，有个队友玩得特别菜，所有人都在骂他。
老费仔细看了眼这人的ID：子龙武神尊者姓赵。
不知道这孩子小学毕业了没有，老费退出了游戏，把手机往键盘垫上一扔，叹了口气。
姓赵，姓赵。
前两天他收到赵松阳的消息，第二天，巫申佑果然给他打了电话，正如赵松阳所说，他们行的这个项目规模不小，虽然不可能由一家厂商全部吃下来，但占个40%到60%的份额，问题应该不大。
傅儒业得知后心情大好，和他一起带着巨贵的茶叶上门拜访了一次。
一切顺利，但又没那么顺利。
赵松阳让他收拾沐野，苍天，他何尝不想这样？
他问赵松阳为什么不直接跟傅儒业打声招呼，虽然傅儒业不见得会开除沐野，但肯定会有所表示，总比他在哼哧哼哧筹划要快得多。
可赵松阳又说：不至于把这些事拿到台面上办。
问题是，到底要怎么给沐野挖坑？
沐野虽然年轻，看上去人畜无害，可交手了那么多次，他是多有城府的人，别人不知道，老费还能不知道？
他已经下了饵，但天知道沐野会不会上钩，想要整他，谈何容易？
老费从乱七八糟的文件里抽了张废纸，胡乱画了几个字：沐野，赵松阳。
反复写了三遍，越写越潦草。
他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赵松阳和沐野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这两个人看上去明明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一个是标标准准的甲方，一个是毫无疑问的乙方，能牵上线的只有项目，而沐野从来没有碰过类似的项目机会。
按理说，之前请巫申佑和赵松阳吃饭赔罪，就是这俩人第一次见面。
他仔细回忆了一遍那个饭局上的情形，现在再想，他们之间似乎是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老费低着头，在两个人名之间画了条弧线，又反复涂了几遍。
突然，他看着纸，爆了句粗口。
“靠，还有个人。”
他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姜白月”三个字，扔掉笔，猛地靠在转椅上。
可是姜白月才和赵松阳分手，难道这里头还有沐野的事儿？
他越想越兴奋，如果沐野和姜白月有关系，那整他的办法可就多了去了。
不用费劲心思跟沐野斗，直接让姜白月难受，他难讲不会受到影响。
老费决定尽快去曼诺和姜白月见一面，试探一下她和沐野的关系，毕竟自己现在手里握着这么大的项目，曼诺的销售也巴不得见到他。
干脆就今天下午吧，老费瞪了一眼头顶的中央空调，办公室真是热死了。等拿下赵松阳他们行这一单，他一定要向傅老板提升职的事，起码得是副总，他要搬进办公室，空调想开多少度就开多少度。
感觉热的不止老费一个人，小白跑客户回来，热得满头大汗。沐野买了两杯冰美式，小白一口气喝了半杯。
“你慢点喝。”
沐野抬头看了眼空调，转身去找了行政的主管，他刚开口问能不能把温度调低一点，对方马上答应了下来。
公司现在的逻辑，简而言之，谁能带来直接收入，谁就说话算数。
沐野回到工位，小白已经搬了椅子坐到了他的办公桌旁边，手舞足蹈地对沐野地说了一通早上的收获。
“1500万啊！我听到都惊呆了。”
“对方提出来的需求？”沐野轻轻握拳，显然也有些吃惊。
“对，是他主动提的，设备采购，分期交付，感觉还挺急的。沐哥，咱们的运气也太好了。”
沐野看着小白在纸上列出的产品型号，“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我回来的路上，”小白噘了撅嘴，“可一直都在想象，你听到这个消息会很开心呢。”
“是吗？”
沐野笑了，问小白有没有觉得凉快了一点，小白点头，他才继续说，“我只是感觉……算了，你今天把项目录进系统，标记成重大项目，这礼拜我和你一起去见完客户，再和傅总汇报。今天辛苦了，录好项目，早点下班吧。”
小白抱着咖啡开开心心地回了工位，沐野盯着纸上的产品型号看了一会。
他不是不相信小白，只是小白随手列出的这些设备，都是非常低端的产品，对方要的数量这么大，同类型的项目，之前似乎并没有出现过这种组合模式。
沐野把小白写了字的纸塞进了抽屉，鼠标旁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了条微信消息。
——小沐，你们公司那个叫老费的销售正拉着我们开会，他这项目不小啊。
给沐野发消息的，是他曾经的老同事，他现在在曼诺做拓展，两个人一直很聊得来，私交很好。年初，沐野专门去曼诺找过他，那晚后来还遇到了姜白月。
除了那句话，老同事还发来一张正在演示的会议室大屏照片。
沐野点开图片，放大，屏幕上，一侧写着客户需求，另一侧则是曼诺可以匹配的方案和产品，标题拍得不太清楚，但隐约能看出来，客户是本地一家知名的私有制银行。
看到客户名称时，沐野微微皱眉，马上察觉到了一丝蹊跷。
老同事是坐在离屏幕最远的位置上拍的照片，图片下方露出了几个参会人的背影，非常模糊，但不是无法辨认，如果那个人是姜白月。
沐野马上退出图片，在对话框里敲了几个字。
——这么多人参会？
老同事立刻回复：是啊。我被莫名其妙地喊过来也就算了，连品牌的人都被喊来了，这跟人家根本没关系，搞得这么兴师动众干嘛……对了，我就是想问你，这个项目你怎么没拿下来？
沐野看着最后几个字，内心毫无波澜，他很清楚，这个项目，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在他的手里。
沐野点开和姜白月的聊天对话框，想了很久，在对话框里输了一堆话，又一个个字删掉。
姜白月不是等待他保护的温室花朵，无论如何，他不能，也不该随便介入她的工作。
可老费现在拿着赵松阳他们行的项目去曼诺，专门拉上了和项目完全无关的姜白月一起开会，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沐野都不可能做到心平气和地旁观。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热风吹在脸上，写字楼下，车水马龙，一片繁忙。
曾经沉迷于各种斗争，并且不断向上攀爬的沐野，在此刻，对这一切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厌烦。
在窗边站了很久，他还是给她发了条消息。
——晚上吃什么？要不要我去接你？
大概过了五分钟，他收到了她的回复。
——有客户，估计晚上难逃一饭
——那我晚上去接你
——这么热情，做了什么坏事？抓紧坦白
——确实有事
——嗯？什么事？
——我在想你
这次，姜白月没有立刻回复。
他想象着她看到这条肉麻消息时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关上窗户，回到工位，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她回复了一个表情贴图——两只正在埋头苦吃的小猫咪。
姜白月晚上吃饭的地方在曼诺和鑫垚之间，沐野去便利店随便买了点吃的，决定一边加班，一边等姜白月。
下午小白提到的那个项目，他打算再查一查这个客户之前的订单，以及同类型项目的产品方案。没有拿到客户准确的采购需求清单，光凭小白列出来的那些设备，眼下还不能一口咬死这个项目有问题。
沐野盯着电脑梳理历史项目，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终于“叮”的响了一声，他回过神，下意识看了眼电脑右下方的时间，才发现已经十点了。
姜白月发来消息，她那边的饭局终于结束了。
快到定位地点的时候，他给姜白月打了个电话。
“你在饭店门口吗？”
“嗯，你来了就能看到我。”
“要不要往前再走一个路口？”
“不好停车吗？唉？这里可以停吧。”
“不是，”他看着眼前正在倒计时的红绿灯，“被你同事看见，会不会不好？”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然后她哈哈大笑，“傻瓜，直接过来，他们都走了。”
还没见到她的时候，沐野就听出来她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软软的，总是笑。等她抱着薄风衣，拉开门，他马上闻到了酒味。
她靠在副驾驶，脸红通通的，指着自己的嘴，说：“今晚的红酒质量真不行，我刚去洗手间吓了一跳，有染唇效果耶。”
沐野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唇，果然擦不掉，他不动声色地问，“是我们公司的那个人带过去的?”
“你怎么知道是你们公司的人？”她眨了眨眼，没有深究，“就是那个老费嘛，我现在终于理解你为什么烦他了。”姜白月闭上眼，虽然在吐槽，声音却很娇憨。
“他怎么了？”沐野拧开瓶盖，把水递到她嘴边。
姜白月闭着眼轻轻嘬了两口，“老是说一些有的没的，什么这个项目多亏了赵……”她一顿，睁开眼，笑了笑，没说下去。
“看来你酒量还可以嘛。”沐野捏了捏她的脸。
“看到你之前，我站得非常稳呢。”她抱住他的手，睫毛轻轻的扫在他的手心。
“怎么了？”他低声问。
姜白月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沐野，就算被他们看到，也没关系的。”
沐野一怔，那颗心好像也被她一起握在手里。
“白月，我不是担心自己。”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松开手，叹了口气，按开窗户，风吹在她脸上，她的头发飘起来，“我能在曼诺生存下来，当然有我的长处，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要离开曼诺，被告知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才一定要走，那也只是他们找的理由而已。”
“可是……”
“沐野，你还不明白吗？是这个行业不景气了，一切才晃晃荡荡的。过去，那些看起来稳定的未来，本身也就只是幻觉而已。”说最后一句时，姜白月的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
沐野心里一沉，他觉得她好像在难过。今晚，老费可能无数次地提到了赵松阳。她不一定是在为离开那个人的决定而伤感，或许是为了曾经付出的时间，又或者，她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可以成为那个和她互相依靠的人。
姜白月没有察觉到沐野的低落，再次闭上眼，笑着说：“如果离开曼诺，我要入股BAY，和意达一起开咖啡店，她卖咖啡，我做简餐。”
沐野看着车窗外的行道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下一秒，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一愣，转头，他和她鼻尖相对。
“沐野，我一直记得你告诉我的。”
“嗯？”
“不要害怕，向前看。”
她看着他的眼睛，手指从他的眉心划到鼻尖，然后是嘴唇，最后，闭上眼，吻了上去。
沐野握住她的手，闻到了红酒酸涩的葡萄味，他平静下来，有一种力量在心里生长，按住了那些患得患失的不安和担忧。
把姜白月送回家，沐野回到车上，老同事五分钟前给他发消息，说和老费饭局后的二场很快要结束了。
沐野踩下油门，夜深了，路上的车不多，他没有开音乐，耳边只有引擎急促的转动声。
老费醉醺醺地指挥代驾把车停好，歪歪扭扭地走到单元楼下时，根本没注意到那棵大梧桐树下，还站着一个人。
他低着头，输大门门禁密码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张天贵。”
老费愣了一下，转头找声音的来源。
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冷冷地看着他。
“你，沐……沐……”
“不认识我了？”沐野向他逼近了一步。
“你干嘛？”
在家门口看见沐野，完全不在老费的意料之中，他本来就心虚，沐野又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吓得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翻出手机。
沐野不急不忙地看着他，“你想给谁打电话，我今天和以后都会奉陪到底。反正你一时半会，也搬不了家吧？”
老费清醒了大半，想了半天，把手机塞回了口袋。一想到自己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威胁，忍不住觉得丢脸，“说吧，你想干嘛？工作上的那档子事，不至于做到这个份上吧？”
“哪档子事？你说客户，项目，还是业绩？”沐野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坦白告诉你，这些，我根本不在乎。”
“那你来干嘛？”
沐野收起笑容，“你不是自诩了解我吗？到处说我是最坏最阴险的人？”
“你是介意这事儿啊，那个，我没说过，你要是不信，我也可以向你道歉，行不行？”
“千万别，你说得很对，我就是这样的人。”沐野的声音不大，连语气都是淡淡的，“你要是再去骚扰姜白月，现在害怕什么，什么就会发生。”
老费张了张嘴，终于明白沐野今晚为什么会来找他，“我是为了工作才去的曼诺，那你是让我以后都不要去曼诺？”老费底气不足，但还是争着辩解了两句。
“看来你是听不懂我的话？”他冷冰冰地看着他。
老费心里一抖，刚想求饶，身体突然失去重心，被沐野狠狠推在墙上。
“现在还是听不懂吗？”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不会再去找她的事了。”老费只觉得后背被墙撞得一阵酸痛，大叫着举起双手。
沐野松开手，老费腿一软，摔在地上，再抬头，沐野已经转身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喝得太多，老费气得发晕，懊恼地捶地，手砸在水泥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的后悔，恨不得让这些人全部消失。
如果再从姜白月那里下手，沐野这个疯子绝对不会饶了他。
可是，他和沐野斗了这么久，沐野绝对不是会意气用事的那种人，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难道就因为那个女人？
他抬头，夜空中，一轮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