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生活是由偶然和错误构成的,或许是这样的。
周二下午一点,傅儒业照例召集公司主管和业务部门开周例会,他满面红光地走进会议室,刚坐下来,突然开始鼓掌。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迷茫,直到大家发现,傅老板一边鼓掌,一边用一种相当慈爱的目光,看向会议室前排最右侧的位置。
沐野带着耳机接客户电话,旁边的人提醒他,“小沐,老板在看你。”
他这才抬头,和傅儒业四目相对。
傅儒业笑着摇头,“沐野,就是太沉得住气。”
大家交头接耳,不知道沐野到底做成了什么项目,让傅老板这么开心。
“那个1500万的项目不是你的吗?”
沐野回头,小白两手一摊,用口型说:我没告诉他啊。
沐野站起来,“那个项目……”
“必须要拿下来!没有商量余地!拿下来你就是副总。”说完,傅儒业满意的大笑。
众人一阵惊叹,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沐野是几几年的?这才多大,傅老板就要升他做副总?
沐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上去状态并不是很好,不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受宠若惊,或者是压力过大,总之,没人把他苍白的脸色当一回事。
傅老板心情大好,嘚吧嘚说了三个小时车轱辘话,终于大手一挥,宣布会议结束。
在空调房里被关了一下午的众人纷纷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往门口走。
突然,有人惊呼:哎呀,有人晕倒了!
原本沉重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比什么几千万的项目、几个亿的目标要激动人心多了。
“会议室的温度也太低了。”
“是低血糖吧?”
“谁晕了?”
“沐野,是沐野。”
“靠,怎么可能?”
整个公司最自律、看上去最健康、最不可能晕倒的沐野,晕倒了。
虽然他很快就醒了过来,但嘴唇毫无血色,满脸冷汗,表情痛苦。
前段时间,鑫垚楼下的那家软件公司,有个天天加班的高级工程师猝死在家里,家属闹了一个多月才结束。
傅儒业对此心有戚戚,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让小白赶紧送沐野去医院。
上了车,小白手忙脚乱地拉安全带,“沐哥,我现在送你去急诊,马上,马上就到了,很快的,你坚持住啊!”话虽如此,他的手和嘴皮子一样上下哆嗦,怎么都打不着火。
坐在副驾驶沐野欠起身,把车钥匙拧了下来,“坚持个鬼啊,你先冷静冷静。”
“沐哥,你好点了?吓死我了,你胳膊看着像脱臼了。”
沐野闭上眼,“从明天开始,我会请一个礼拜的病假,刚才会上说的那个1500万的项目,你千万不要接。”
小白松开方向盘,呆呆地看着沐野,“啊?”
“我仔细看了,这个项目很有问题,客户要的全是低端设备,虽然提供了施工合同,但我去问了那家工程公司,他们对这个项目根本不知情。你不觉得,这个项目很像是在……”沐野看着小白,试图引导他说出答案。
小白的眼里装满了疑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沐野只好自己说完下半句,“这个项目很像是在窜货。”
窜货,简而言之,就是把在A地卖A价的东西,窜到价格更高B地,用B价卖出去。这样的行为,会对产品的定价体系造成很大影响,曼诺对代理商的窜货行为一直管理严格,这两年行情不好,更是视窜货为洪水猛兽。
代理商一旦被发现动了这些手脚,被处罚事小,还有可能会被取消代理资格。
“所以你是故意摔倒的?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傅总这个项目不能接?”
沐野抱着受伤的胳膊,额头上渗出密密的冷汗,“让你不要接这个项目,是前半句。后半句是,我会把这个项目踢给老费。”
小白低下头,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沐野只好继续向他解释,“就算知道是窜货,傅老板大概率也不会放掉这个项目的,搞不好还会主动联系对方,在里面掺和一脚。可是曼诺现在对这种情况管得很严,产品都有编码,真出了事,第一个背锅的,必定是办事的人。退一万步讲,要是老费说服傅老板放弃了这个项目,这个客户也是得罪定了。”
他说完,小白还是低着头,两只手握在一起,看上去情绪很低落。
“你还是不明白?”沐野以为自己还有哪里没解释清楚。
小白抬起头,看着沐野受伤的胳膊,低声问:“沐哥,我们一定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每个人都有底线,老费……”
“我不是说老费,他怎样我根本不关心,我是想说,想说……”小白急得满脸通红,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只是想要生存下去,为什么这么难?需要你摔一跤,把自己摔成这样?”
沐野指着胳膊,“是我没控制好力度,完全是偶然。你觉得我是故意把胳膊摔断,然后陷害老费?我对自己可没这么狠。”
“可你胃疼是真的吧?你不是晕倒,但你今天确实是身体很不舒服对不对?还有,你平时拼命工作是真的,加班是真的,做不想做的事情是真的,压力也都是真的。我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离开鑫垚了,我该怎么办?我根本应付不来这些情况。”
“早上喝的牛奶有点问题,所以才会胃疼。还有这些话,你下次千万留到傅儒业面前说。”沐野笑了笑,“好啦小白,我没事的,别担心。”
小白完全听不进去,继续崩溃,“就算咱们付出了这么多,还是会被老板骂,部门有KPI,人力要考核绩效和加班,熬到三十五岁又是一道坎。未来根本看不到头。”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了。
“小白,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小白沉默了一会,吸了口气,又吐出来,好像在为接下来的话做心理准备,“我爸生病了,可我现在要钱没钱,要时间没时间,要能力没能力,用尽全力也就只混成这样,什么都帮不了他。”
沐野安静地听完,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拍了拍小白的肩膀,“明天是礼拜三,你先请三天假回家,这样连着周末可以休五天。至于钱,你现在缺多少?”
“我不是要找你借钱。”
“我知道。”沐野按下窗户,窗外,人们匆匆忙忙地奔向自己要去的地方,“小白,会过去的。”
“不会的。”小白捂住脸,“我看不到方向。”
沐野沉默了片刻,说:“半年前,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都只觉得,天啊,噩梦又要开始了。那段时间,我用尽了所有力气,拼命想快乐一点,最后反而越来越痛苦。”
小白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沐野,“怎么你也会这样?然后呢?”
沐野看向湛蓝的天空,那里,阳光明媚,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有人告诉我,好好吃每一顿饭,就能活下去。活下去,总能找到自己的路。”
小白听完,愣了一会,然后笑了,侧身抱住了沐野。
沐野扶着胳膊想要躲开,可惜车里空间太小,只能让小白抱着。
几分钟后,小白平静下来,沐野拍了拍他的背,幽幽地说,“其实我还没说完……”
小白松开他,“嗯?”
“我要去医院。”
就在沐野为自己偶然的错误,抱着胳膊在车里哀嚎时,姜白月在公司见到了巫申佑和老费。
和上次一样,曲趋强让姜白月一起去会议室,她刚站起来,老费像被踩到了脚,连说了三遍“不用”。
动作夸张到把沈嘉和小周都逗笑了。
等他们从会议室出来,几个男人脸上都是笑盈盈的。
巫申佑看见姜白月,转头对老费说,“这事儿啊,你还是要谢谢松阳。”
“那是那是。”老费也看了姜白月一眼,加快了步伐。
远远的,姜白月听到巫申佑对老费说:“我听松阳说,你和你们公司另外一个销售不太对付?咱们努努力,这次,搞死他。”
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到门口,老费具体回答了什么,姜白月没有听到。
下班后,她站在写字楼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给赵松阳打了个电话。
“你现在有空吗?见一面吧。”
他们约在闹市区的一个停车场边,姜白月等了快半个小时,赵松阳才开着车姗姗来迟。
他按下窗户,“上车。”
“你下来。”
赵松阳看上去很不情愿,但还是下了车。他穿了一件胸口绣着名牌的藏青蓝衬衣,头发有点乱,反倒让他看上去多了一些松弛。
壮年有为,成熟稳重,帅气多金。
人人都喜欢他。
“那家法餐厅不是挺好的,一顿饭都不能吃了?还是说,你就喜欢吃大排档?”赵松阳语带讽刺,“主动来找我,不会是为了那个小男孩吧?”他点了根烟,歪着头看姜白月。
姜白月也看着他,“主动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
赵松阳吸了口烟,“果然是为了他,这就难受了?那个胆小鬼自己怎么不来找我?”
“你现在做这些事,是因为多舍不得那段感情,还是因为不想输?”
她说完,转身要走,被赵松阳拉住胳膊。
“姜白月,那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哪里不如他?”
“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
“我觉得有!”
“好。那我问你,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有真的关心过我吗?”
“怎么没有?我想给你一个家,这样的承诺还不够吗?”
“家?怎么给?”
“我们明天一早去领结婚证,你愿意吗?”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赵松阳用力吸了口烟,把烟头摔在地上,“我们之间的问题,说到底,其实是姜艾艾,对吧?”
听到妹妹的名字,姜白月觉得胃一阵抽痛,愣愣地看着他。
“姜艾艾死了,所以她说过的话都对,连过去那些对我的偏见,也都成了你的至理名言。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姜白月觉得好笑,可喉咙又紧又痛,“我的人生是围绕着你展开的吗?赵松阳,你有没有真的关心过任何一个人?”
“又来!我不关心你,会想和你结婚?”
姜白月挣开他的手,“我们认识的这几年,你父母从来不愿意见我,他们觉得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想攀附你。好,那我现在告诉你,最开始我确实有权衡和你在一起的利弊,可后来相处久了,就再也没有这么想过了。但所有人都认定了我是最算计的女人,连你也默认这一点,不是吗?赵松阳,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出这样的话?让我瞧不起自己?”
这段感情的起点,是姜艾艾口中的“互相利用”。赵松阳看中了她的美貌,而姜白月认为他能保护自己不被命运击倒。
他们之间,有过爱,但短暂的就像烟花,甚至需要依靠四散的烟来证明:消失的璀璨的时光,曾经真的存在过。
赵松阳听完,眼中一阵凄怆,“好好好,不说这些了,白月,我们先去吃饭。只要我在你身边,我能永远保护你,相信我。就算以前是我不够细心,那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你是现在才知道这些的吗?骗谁呢?你不就是觉得我是为了钱才跟你在一起的,所以我的这颗心,理所应当的要被压在钱包底下。你要家庭,我就得不假思索的感恩。你要孩子,我就得生。豪华婚礼、海岛蜜月、钻石戒指都是手段,连我也是手段,达成你理想人生的手段,安慰你的手段,让你人生完整的手段!”
他看着她吼出这一切,终于明白,他和她之间,再也没有可能了。
突然,他的手机很不合时宜地响了,心烦意乱的赵松阳原本打算按掉,可看了眼来电人,犹豫了一下,当着姜白月的面按下了接听键。
“怎么了?什么?他有病吧。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这是你自己折腾的事情,烂摊子当然你来收拾。项目能不能保证拿下来,你问我?自己不会去找巫申佑谈吗!”他气势汹汹地挂断电话,大笑了三声,对姜白月说:“你的小男友,为了给别人挖坑,不惜把自己的胳膊给弄断了。你觉得我不行,这种疯子就可以了?”
“什么?”
“他狠到能把自己的胳膊弄断,原来你喜欢偏执狂啊。”
姜白月听完,眉头紧锁,旋即反应过来,往路边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来,转身看向赵松阳。
“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
“姜……”
“还有,离沐野远一点!”
高档法餐厅,还是小小的咖啡店,一年前,姜白月会认为这是一道有正确答案的人生选择题。
可人生是由偶然和错误构成的。
现在,她更愿意相信,答案在她的心中,路在她的脚下。
未来,是姜白月的未来。